拓跋焘吩咐完转身回帐,留下宗爱指手画脚地又派了一队人,在马车外围了个圈,就像竖起了一个人形的牢笼。
这一整个白天,檀邀雨的马车都成了整个魏营的焦点。无论是巡逻的,还是来通报的,都很难忍不住瞟上一眼。
拓跋焘的帅帐附近本就戒备森严,此时再加上这一圈人,气氛紧张到人喘气都不敢大声。
入夜时宗爱又借口说防止歹人靠近,贴着守卫又插了满满一圈的火把,把整个马车周围照得如同白昼。若真有伤患在马车内休息,恐怕要被这火光晃得连眼都合不拢。
可这一圈的火把,不仅仅只照亮了檀邀雨的马车,更是照亮了守在仇池城墙上所有人的眼。
崔勇看着那远远的一圈明亮,带着长辈的骄傲与心疼叹道:“不亏是大将军家的女郎,这份孤勇,怕是男子也难做到。”
敢在敌营帅帐前安枕入眠,又能让敌军连动都不敢动她一下。檀邀雨的马车此时就像一座神只,又像是扎在敌人心脏上的一根马槊,宣告着她和仇池的不可侵犯。
子墨盯着那马车出神,秦忠志则忍不住背过脸去抹眼睛。
这一夜,所有人都因为檀邀雨的睡梦无法入眠。
拓跋焘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派宗爱去看马车的动静。宗爱顶着两眼下的乌青,一个日夜跑进跑出,平日里替陛下守夜都没这么辛苦过。
这一幕全都落在了四周魏军官兵的眼中。有人私下议论,陛下对天女可是破天荒的重视。
还有人说窦太后病重之时,陛下也是如此时时探问。自窦太后走后,陛下就从未对任何人或事如此上心过了。
这些私下的议论,一字不差地都落入了檀邀雨的耳中。众人以为她睡着了,实际上她只是碍于身体损耗过大,眼下能操控的银丝少得可怜,不得不用一个日夜,断断续续地打听营中的消息。
她故意选择这种方式,不但立了威,更是为自己下一步棋筹谋。
待翌日清晨,她在祝融的搀扶下飘飘如仙般走下马车,见到周围魏军官兵毕恭毕敬的态度时,檀邀雨知道,自己这一夜要造的势已经成了。
第七百五十二章 、变了个人
檀邀雨由祝融陪着,一路走进帅帐。
见拓跋焘在上首位坐得板正,檀邀雨忍不住莞尔一笑,“三日不见,陛下怎地憔悴了不少?”
檀邀雨随口一句话,却让拓跋焘和宗爱都愣了一瞬, 以为自己眼花了,居然觉得檀邀雨今日十分的温柔小意。
拓跋焘忙干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开口吩咐宗爱:“请天女落座。”
宗爱忙上前引着檀邀雨入座,檀邀雨认真打量了宗爱一番,依旧笑意盈盈道:“宗爱,哦不,中常侍大人, 许久未见了。大人一向可好?”
若不是拓跋焘的目光如芒在背, 宗爱绝对会以为自己幻听了。
这还是檀邀雨吗?这还是曾经将他的小命玩弄于股掌的檀邀雨吗?事出反常必有妖!宗爱瞬间就对檀邀雨警觉起来!
凭着在宫中练就的处事不惊之能, 宗爱也露出了一个看似十分诚恳的笑容,“托天女的福,奴一切都好。您这边请……”
檀邀雨落座后,祝融顺势就坐到了她身后。祝融体型庞大,从拓跋焘的角度并不能看到祝融的一只手撑着檀邀雨的后背。
拓跋焘见檀邀雨面色的确不佳,就难免担心地问道:“送来的信函上说你伤了?可还有大碍?要不要朕宣太医来瞧瞧?”
檀邀雨浅笑,“多谢陛下好意。只是本宫的伤非寻常大夫能治。本宫听说平城名医众多,等大军回了那儿,必会寻到疗伤圣手解本宫之困。”
宗爱心里“咯噔”一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听檀邀雨的话音,这是要随他们一起回平城?!那仇池怎么办?直接撤军?!
这么大的事儿,陛下都不用同各军统帅商议一番再做决定吗?
宗爱心惊之余,偷偷去看拓跋焘,见他脸色果然不大好。
檀邀雨也瞧出来,故意追问道:“按照当日之约,本宫已将仇池委托给秦相打理,怎么陛下这边, 却似毫无准备呢?”
拓跋焘当然不能说是怕檀邀雨骗他,只好搪塞一句,“大军调度尚需时日安排。”
这话若是别人说,檀邀雨可能会信。但以北魏速战速决的作风,加上拓跋焘上马就冲锋的性子,这种借口听听也就罢了。
檀邀雨也不点破,只是颔首道:“既如此,本宫就不耽误陛下调兵遣将了。相信陛下也清楚,你我结盟,北魏获得的远不止仇池这种弹丸之地。以陛下的深谋远虑,理应不会让本宫等太久。”
檀邀雨说着,便缓缓起身,作势要走。
拓跋焘忙唤住她,费力找补道:“你莫恼,也莫怕,朕定会给你个满意的答案。”
檀邀雨有什么好怕的?就算她孤身入敌营,就算她如今只能操控微弱的内力, 可抓个拓跋焘当人质还是做得到的。
“烦劳中常侍大人替本宫带路。”檀邀雨客气地使唤起宗爱来。
宗爱见拓跋焘微微点头, 赶忙上前给邀雨带路, 送她去旁边的帐篷休息。
出了帅帐, 檀邀雨似是漫不经心地提道:“说起来,本宫与中常侍大人也算是旧识。怎么中常侍大人今日看本宫的眼神甚是疏离?”
宗爱脸颊抽了抽,想起檀邀雨曾经威胁他的话,讪讪答道:“只是觉得天女今日似乎与从前有所不同。”
“此一时彼一时,”檀邀雨若有似无地叹了声,“以后同中常侍大人来往的机会还很多,劳大人多费心了。”
“不敢当!不敢当!”宗爱后背上的汗毛都机警地竖起来了!檀邀雨越客气,他就越害怕。
檀邀雨余光瞟见宗爱额角的虚汗,心中冷哼,面上却依旧恬淡,“哦对了,大人在宫中可认识名叫乔女的女官?”
宗爱步子一顿,额角的冷汗直接流了下来。以乔女在宫中的职位,宫里不认识她的怕是也没几个,可檀邀雨为何偏偏同他提起乔女?
难不成他同乔女做的事儿都被檀邀雨知道了?!
檀邀雨的眼中再藏不住对宗爱的鄙夷,同他拉开了半步的距离道:“大人若是有缘见到乔女,便告诉她,本宫已经回到平城了。”
虽然已经被吓得三魂丢了俩,宗爱还没忘了点头如捣蒜道:“一定为天女将话带到。”
接下来的两日,檀邀雨半步都没踏出过营帐的大门,任由拓跋焘去解决撤军的事宜。
她只操控着银丝缓缓在营地内游走,尽量多的收集消息。宗爱更是被特别盯梢。
至于撤军,虽然各军统帅都不赞同,毕竟不打仇池,就少了很多战利品。对北魏这种以战养战的军队来说,绝不是件好事儿。
可拓跋焘还是用南方广袤肥沃的土地作为诱饵,让大多数的将领让步了。檀邀雨无论是战力、谋算还是地位,在魏军中都有一批拥护者。
他们虽不似花木兰希望檀邀雨创造一片桃花源,可却深信檀邀雨的神力足以帮助大魏称霸天下。
故而在两日的争吵与忙乱中,北魏大军终于调转方向,撤回平城。
檀邀雨就坐在她来时的马车上,跟在拓跋焘的战马后,两人之间隔着一队骑兵。而那队骑兵却不靠近马车,而是在马车周围留了足够的空间。
这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拓跋焘却像是魂儿丢在了身后,总忍不住回头去看。
虽然邀雨已经到了自己身边,可他却经常见不到她的面,因为檀邀雨很少有“醒着”的时候。
即便拓跋焘对这个说法半信半疑,可想到檀邀雨惨白的脸色,就不忍再追究。
在拓跋焘看来,檀邀雨既然点了头,同意随他回平城,那就不会食言。在这一点上,他和檀邀雨属于同一类人。
魏军此次虽没能攻下武都和阴平两郡,可从枹罕城等地也掠夺了不少财物,算是得胜而归。将士们一路虽不至于说笑,脸上的喜色却也是显而易见的。
拓跋焘受到这种心情的感染,只恨不得赶紧回到平城让他金屋藏娇。
只是这难以压抑的喜悦,却在祝融将两名刺客的尸身丢到拓跋焘面前时,瞬间便被冲淡了。
两人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可人已经断了气。没有身份,没有腰牌,连明显的体征都没有……
祝融丢下人就走,拓跋焘甚至连事情经过如何都没来得及问上一句。
第七百五十三章 、坦言
拓跋焘是子时两刻到了檀邀雨的帐篷外,里面虽熄了灯,可拓跋焘觉得,今夜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檀邀雨定是醒着。
于是他想也未想,大步流星就朝檀邀雨的帐篷走去, 吓得宗爱赶紧上前,弯腰曲背地挡了一下。
“陛下您方才也听到侍卫们说的,那两个刺客突然跳出来,可还未等他们上前阻拦,那两人就倒在地上抽搐死了!奴知道陛下急着见天女,可还是先知会一声才好,免得误伤了陛下。”
宗爱一边说, 一边眼光斜睨着拓跋焘。别管哪朝哪代的君王, 就没有一个不怕死的。
宗爱话里话外说檀邀雨能杀人于无形,为的就是让拓跋焘对邀雨心生厌恶,从而放弃带她回平城。
可宗爱算到了其一,却漏掉了其二。当一个男人满心欢喜一个女人的时候,再大的缺点和错处都会被忽略不见,根本就是一叶障目。
拓跋焘被宗爱挡了一下,正心生不快想要教训下这个狗奴才,就见邀雨的帐篷里亮起了烛火。
祝融随即从帐篷内走出来,冲拓跋焘点了下头,又撩起帘子一角示意拓跋焘可以进去了。
拓跋焘想也没想,直接就走了进去,宗爱也想跟,被祝融一个眼风吓得直接缩了回去。
拓跋焘刚一入内,就发现帐篷里点了两个火盆,明明天气已经转暖,檀邀雨畏寒的习惯却丝毫没变。
再去看她人,此时正全身裹着锦被,睡眼惺忪地发着呆,手上捧着半碗温水还未来得及喝完, 显然是刚被叫醒。
拓跋焘突然觉得不好意思,竟真的吵了她睡眠,于是带着歉意道:“朕不知你已安枕。”
檀邀雨依旧半梦半醒,人畜无害般问道:“陛下深夜来访,可是有事?”
这话倒是把拓跋焘问住了,他愣了一瞬才道:“那两名刺客……”
“两名刺客?”檀邀雨此时似乎才清醒了些,却依旧迷茫地问道:“什么刺客?”
拓跋焘张张嘴,也茫然地答道:“祝融抓住的刺客……你不知道?”
檀邀雨深吸了一口气,以此让自己彻底睁开了眼,随后对门口唤道:“祝融……”
祝融闻声入内,半蹲在檀邀雨的床榻边,低声嘟囔了几句,檀邀雨这才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待祝融退回门口,檀邀雨这才对拓跋焘解释道:“我入睡时会有道法护体,生人不得靠近。那两名刺客大约是不知此事,这才丧了命。”
“道法护体……?”拓跋焘重复着,感觉这四字似乎蕴藏着无比深奥的玄妙。
檀邀雨颔首, 故作轻松,“不过是修炼所成, 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也不会伤及无辜。我所信任之人,亦不会被道法所伤。”
“竟有如此神奇的功法……”拓跋焘感叹道。
北魏崇尚佛教,拓跋焘这一朝也是自聘请寇谦之做了国师后,才开始弘扬道法。
可无论是佛还是道,无论是寺里的高僧还是身为天师的寇谦之,虽都有仙风道骨的气韵,却没有一个能让拓跋焘感觉到超脱凡人的神力。
拓跋焘此时比任何时候都坚信,檀邀雨真的是天女转世……
“我有一事,一直有所疑惑。陛下今日既然来了,”檀邀雨打断拓跋焘的浮想联翩,开口问道:“可容我问上一句?”
拓跋焘忙点头,“你我已约定婚期,便是一体同心,自然没什么事问不得的。”
檀邀雨却似乎并不被这突然倾诉的心意打动,反倒带着一丝怀疑道:“我以为陛下同我的约定是两厢情愿的,可为何陛下屡次三番派人杀我?”
“朕没有!”拓跋焘瞪大了眼镜,恨不得多长张嘴来给自己辩解道:“今日的刺客绝非朕指使!朕保护你还来不及,又怎会派人伤你?!朕答应你,此事朕一定查出幕后之人,交由你处置!”
檀邀雨轻哼一声,似乎对这个承诺并不满意,她从床榻旁的小木盒里取出一叠名牌,递给拓跋焘道:“今日的刺客,我猜陛下已经着人验过身,并没能找出什么线索。可上一次在吐谷浑伏击我的,却是真真正正的北魏王军。他们不但害我重伤,还害我母亲惨死在拜火教之手。若不是陛下,试问还有何人能调动王军精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