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不说倒还好,一说反倒让方才父女重逢的温馨气氛急转直下。仇池的众人也都注意到了子墨,几位行者更是缓缓展开包围之势。
朱圆圆赶紧出面解释,“女郎,墨曜已经查出,当初出卖了梁翁的是他的嫡孙梁禄。此人为了得到拜火教的幻药,将水牢的位置,和开启的方法全都告诉了拜火教人。”
檀邀雨看了朱圆圆一眼,又去看子墨,见他的眼神虽不躲闪,可依旧沉默不语,没有丝毫要解释的意思。
好在苍梧尊者及时开口,“大家想必有很多事情要交代,还是先去满翠楼,坐下慢慢说。”
苍梧尊者发话,其他人自然不会再有异议。跟随着檀邀雨和苍梧尊者,前呼后拥地进了满翠楼。
宫人很快拿了温水和巾帕,让檀道济等人简单擦了擦身上的血渍,又给众人摆上了茶点后,这才纷纷退出,留楼内的诸位说话。
檀邀雨看着祝融为父亲处理伤口,心中满是怒火。她虽然很想说“我早就跟您说过刘宋的狗皇帝不可信,你非不听”,可见父亲一脸疲惫和失落,终究还是没将抱怨的话讲出口,只是尽量平静地发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圆圆是几人当中唯一没有受伤的,又是行者楼在建康的负责人,所以便率先起身答话道:“南边的眼线如今要么同我们断了联系,要么就是被拜火教的人找到杀害了,对眼下的局势,我们也只能靠推敲。”
她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彭城王包围檀府时,说檀承伯教唆太子谋害宋皇。据我们此前所探,檀承伯的确同长公主的独子徐湛之走得很近。而后又借由长公主给太子选妃的关系,同太子走到了一处。可这三人最多是是花天酒地,并无什么实质作为。所以檀承伯这罪名十有八九是假的,可太子谋害宋皇的事儿……怕是确有其事。”
第七百零二章 、何去何从
朱圆圆条理清晰,很快便将当日如何躲过禁军搜城,又如何受王华相助,出了建康城。
后来他们一行被拜火教的教众沿路埋伏,又被彭城王派出的禁军赶上追杀。若不是崔勇和行者们及时赶到,就靠他们这几人,是断然回不了仇池了。
诚然如朱圆圆所说,缺少了建康准确的消息,可这前因后果也不难推断。
她望向檀道济,檀承伯的死和彭城王的加害显然对父亲打击很大,可即便如此,有些事情也要早做决断。
“父亲此后有何打算?”
如此简单的一句问话,此时却像是座大山般压在檀道济身上。且不论皇上是否还信任檀家,照目前的情形,怕是朝堂和禁军都已经在彭城王的掌控之下。
若是为了保命,自此躲在仇池,那便是默认了教唆太子的罪名,百年后怕是要留下一世骂名。。。
若是要自证清白,那便要先除掉彭城王,可即便是以“清君侧”为由,檀家以臣犯上的反名也终究不可逃脱。
檀道济自问一生无愧朝廷,无愧百姓,保家卫国,他从未有过怨言,可到头来,却要空留反贼的骂名。
他长叹一声,“时也,命也。湖陆军如今交到王华手上,相信他会善待将士们。我尚且无忧。至于其他,容我再想想吧……”
众人也知道,这决断并不好下。于是只纷纷道:“大将军先养好身体,再从长计议。”
檀邀雨也知道此时的父亲如同站在悬崖边,即便她盼望父亲能早日清醒,她也决不能是上去推一把的那个人。于是也道:“父兄既已到了仇池,便先安心住下。其他的,待我们打听清楚情况再做决断。”
朱圆圆赶忙又提醒道:“墨曜此时还在建康,虽然拜火教的人不认得她,可我实在怕她势单力薄,被彭城王的人盯上。”
朱圆圆一提到墨曜,檀邀雨便本能地去看子墨,见他神色不变,心里就替墨曜叹了一声。转回头又对朱圆圆道:“但凡是此前暴露过身份的,都从建康撤出来。朱家在南边的生意也先停一停。如今仇池国内税法已明,山林种植也初见成效,不用依靠朱家也能维持自供自给。你正好趁此机会休息休息,顺便帮秦忠志梳理下国内的账目。”
朱圆圆咋舌,梳理仇池国的账目,这还叫休息?可想到仇池有从西域运来的珍稀美酒,朱圆圆又乐呵起来,笑着答了声“喏”。
檀邀雨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子墨身上,当着在场的行者们发问道:“墨曜虽查清了当初出卖梁翁的内鬼不是你,可嬴家的假币作坊你又作何解释?当初我们派出了那么多探子都没找到位置,怎么你却如此轻易就找到了所有的作坊?”
子墨知道,即便邀雨心中信他,也不代表所有人都会同邀雨一般对他没有丝毫猜忌,特别是他还有着如此特殊的身份。
想到自己的出身,子墨的便忍不住厌恶。可他知道,过多的掩饰只会浪费了邀雨给他的这次自证清白的机会,于是他强忍着内心的抗拒开口道:“得知我可能也是拜火教主的药人后,我便决定借由这个身份潜入拜火教内部。为了这个目的,我必须先取得彭城王的信任。”
子墨顿了顿,接着道:“我起初是想暗中帮彭城王除掉几个政敌,可……嬴风却先一步找上了我。”
众人闻言皆露出讶异之色,他们找了嬴家这么久,原来嬴风就在建康。
子墨望向邀雨,直直盯着她的双眼道:“嬴风是从嬴家逃出来的。他说嬴家家主嬴昌已经同行者楼背道而驰。可并不是所有嬴家人都赞同这个决定。所以他主动把假币作坊的位置告诉了我,这样不仅可以消减嬴昌的力量,也能帮我取得彭城王的信任,一举两得。”
四下哗然,这真相显然出乎了大家的猜测。
檀邀雨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静,随后才继续发问道:“你是说,嬴风带着一部分人脱离了嬴家?”
檀邀雨问话的态度实在太过平静,似乎完全没有情感的波动,这让子墨一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子墨点点头,“至少当时是这样的。此后我同他也断了联系,现今嬴家如何,我也并不知晓。”
檀邀雨扭头看向姜坤,率先征求他的意见道:“二师叔对此事如何看?”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姜坤的身上,他回望大家,随后朝邀雨抱拳道:“回禀楼主,我相信风儿的心性,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做有违道义之事。还请楼主能多给他一些时间,让他来重整嬴家。”
这大约是姜坤第一次如此恭敬地称呼邀雨为楼主,无论是否出于维护自己徒弟的私心,檀邀雨都不介意此时借着姜坤的口来帮嬴风一把。
“既然嬴风并未违背楼规,他便依旧还是行者楼的弟子。至于嬴家,便如坤行者所言,静候一些时日,再做决断吧。”
檀邀雨又环视楼内的众人道:“王五郎他们再过几日便会回到仇池。北魏既然已经向外表示了对仇池的善意,短时间内就不会无缘无故地出兵。我明日便会动身前往吐谷浑,避免夜长梦多。国内之事,就拜托诸位了。”
众人闻言,皆抱拳领命。檀邀雨又向崔勇道了辛苦,叮嘱父亲和哥哥们好好休息,这才对子墨道:“你随我来。”
在场的人都识趣地速速告辞离开,只留子墨一言不发地跟随着邀雨。一路走到武都王宫。
或者说前王宫更合适,毕竟这宫里面已经被拆得七七八八,莫说宫人没一个,就连个活物也很难见到。若不是地面上依稀还能看出一些宫墙的痕迹,子墨都要怀疑自己所处的地方是哪里的废墟。
“你真的把王宫拆了送人造学馆?”子墨突然发问。在他的印象中,檀邀雨可是分毛不拔的铁公鸡。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檀邀雨扭回头,上下打量了子墨一番,确认伤口都包扎妥当,然后找准了位置,一拳就朝他肚子上打过去!
檀邀雨虽然没了内力,可这一拳却也用了不小的力气,一拳正中,顿时打得子墨一个趔趄,连退了好几步。
第七百零三章 、心愿
打完一拳,檀邀雨似乎仍不解气,又是一拳落到子墨腰上!紧接着,第三拳便直朝子墨的面部而去!
子墨却没有丝毫要躲的意思,眼见拳头要打个结实,却又在子墨的鼻尖处停了下来。
檀邀雨并没有放下拳头,她垂着头,神色晦暗不明,声音带着嘶哑道:“我只认你是子墨,与你是何人之子并无关系。”
子墨知道,自己的退缩和自卑,并不只是因为自己拜火教主儿子的出身。他骗了邀雨许多事,却依旧觉得只有自己是对邀雨倾心相待的人。
可他同样也清楚,哪怕再有一百种糟糕的出身,檀邀雨依旧是檀邀雨,檀邀雨眼中的子墨,依旧只是那个陪着她从小到大,不离不弃的子墨。
似乎不需要再做什么解释,子墨缓缓张开手臂,将邀雨抱住,轻声道:“对不起,是我错了……我回来了,不会再走了。”
檀邀雨本想伸手推开子墨,可见那他手上缠满的布条,布条上渗出的血,终归心疼地眼圈一红。
心疼之余,又有喜悦。。。
父亲和哥哥们都回到了她身边,连子墨也回来了。自己想要的一家团聚的愿望正一点点实现。
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是被关在地下,见不得光的女郎。檀邀雨不知是高兴,还是委屈,突然抓着子墨就嚎啕大哭起来!
哭到连子墨都手足无措的时候,檀邀雨才渐渐止住了眼泪。
子墨看着邀雨桃子一样红肿的眼睛,心疼之余竟有些感慨,“你很久没这么哭了。我记忆里,还是刚被关进地宫的时候,你才会哭成这样。”
檀邀雨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抹抹眼睛,一时竟开始憧憬,“如今父亲和哥哥们都到仇池了,等我从吐谷浑回来,我便再去派人接母亲。要清修她可以在我的道观里清修,做个观主什么的。”
子墨自然什么都顺着邀雨,“好。都听你的。你要去吐谷浑,我就陪你去。”
“那不行!”檀邀雨立刻否决,“且不说你伤成这样,必须乖乖在城里养伤。况且你和红龙可能是唯二存活的药人了,除非不得已,决不能再让你同拜火教的人接触。”
子墨的神情变了又变,似乎欲言又止。
檀邀雨怕他误会,忙又解释道:“我这么说可不是嫌你!这次若不是被吐谷浑的使者闹得没办法,我也绝不会跑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我的小命可金贵着呢!”
“不是这个,”子墨犹豫着摇摇头,半晌后才道:“我知道拜火教现在圣坛的位置。”
“你说什么?!”檀邀雨瞪大了眼,“你查到他们的老巢了?!方才在满翠楼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子墨依旧显得很犹豫,他斟酌着道:“因为这消息实在真假难辨。且不应该说是我查到的……而是……九熹告诉我的。”
“九熹?哪个九熹?”檀邀雨怔了一下,随后猛地反应过来,“你该不会是说,彭城王那个侧妃?!她不是拜火教的人吗?”
子墨点头,“她应当是拜火教主的女儿。她曾押送红龙回圣坛,所以知道拜火教主现在的位置。”
檀邀雨只觉此时自己的脑袋涨到比眼睛还肿,她疑惑道:“她为何告诉你?因为你是她哥哥?还是她想弃暗投明?”
子墨摇头,也皱起眉,“大约两者都不是。”子墨回想起当日的情景,继续道:“当时我知道彭城王要对将军不利,急着去檀府救人。是九熹突然拦住我,让我直接去码头,还将圣坛的位置告诉了我。”
“我起初不信,还是去了檀府,结果发现将军果然不在。这才赶去码头寻人。”
檀邀雨听得一头雾水,“拜火教的人,干嘛要救我爹?”
“不知道。”子墨摇头,“我想不出九熹为何帮我。这圣坛的位置,也难以核实。”
檀邀雨想了想道:“先别打草惊蛇。照圆圆所说,拜火教此次派来埋伏我爹的人武功平平,他们要么是刻意隐藏实力,要么就是无人可用了。”
“也有可能是故意给你设下的陷阱,”子墨猜测,“让你觉得他们实力不济,便会主动送上门去。否则我实在想不出九熹为何要将圣坛的位置告诉我。”
檀邀雨两手一摊,“好巧不巧,我如今也是废人一个。即便这圣坛的位置是真的,我也没有硬闯的本事。”
子墨露出满脸的忧色,“你当真内力全失了?”
檀邀雨龇牙,“我方才打你那两拳,你还没感觉出来?”
子墨伸手去揉邀雨头顶头发,“其实这样也好。你不是一直想从这内力中解脱出来,如今没了真气,你再不用担心它失控了。”
檀邀雨叹了口气,人或许总是贪心。有内力时想做个普通人,真的做了普通人,又不甘心自己再无力杀敌。
然而此时纠结都是无济于事,眼下只能将力所能及的都做好。现下最迫切的,就是解决了吐谷浑这个刺儿头。
多事之秋,为了防止各种突发的状况,檀邀雨不得不连续两日不眠不休地做好各种应对。
檀邀雨不怕彭城王。虽然世人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檀道济必然是逃来了仇池,可如今三足之势已然成型,无论哪家都不敢轻举妄动。
硬要论亲疏的话,仇池同北魏倒是往来的更频繁些。彭城王若是不知死活,为了杀掉檀道济就要同仇池宣战的话,檀邀雨是一点不介意祸水南引,直接联合了北魏南下的。
毕竟比起仇池,刘宋才是北魏真正垂涎三尺的疆土。
檀邀雨最要避免的情况,便是自己此次前往吐谷浑会遭遇什么不测。
尽管天道已变,檀邀雨作为拐点之人的使命已经完成。即便她真的死了,天道也会按照新的轨道演变下去。
可作为在仇池深受百姓爱戴的仙姬,在行者楼备受关爱和认可的楼主,所有人也都为了邀雨的安全绞尽脑汁。
檀邀雨原本的软甲在同阿胡拉一战时毁了,何卢在那之后便日以继夜地研究更好的战甲。
此时将新做的软甲给邀雨穿上,还尤嫌不够地在软甲上又加了不少暗器机关。
棠溪帮着邀雨穿戴机关时,几次欲言又止。
檀邀雨自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小声宽慰道:“墨耀很机灵,她一定可以全身而退的。圆圆留了人手在建康城外接应她,一定能带她平安归来。”
棠溪瞬间红了眼圈,小声讷讷道:“婢子只怕她不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