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在税署之内,自然无人给裴慎打油伞、送蓑衣,故而一跨出长廊,细细密密的雨丝纷扬而下。
顷刻之间,鬓着碎雨,衣沾薄寒。
裴慎戴着接近二十斤的手足镣铐,冒着斜风寒雨,一步,一步,走到了税署大门。
“出来了!出来了!”
人群本就喧哗,如今更是如水入沸油,双方人群顿时喧嚷推搡起来。
十几名甲士挥舞着刀棍长枪,大声呼喝道:“退回去!都退回去!”
周遭人群推推搡搡,时不时传来数声“你们这帮走狗!”、“阉党余孽!”
裴慎安静望了望人潮,甫一抬眼,便见人潮里有一辆狭窄的囚车。囚车上有一五十余岁的老者枯槁衰颓,跪于车上。
裴慎面色大变,厉声道:“萧义!去将我父放下来!”
人群里的萧义一听裴慎吩咐,惊喜之下,大声应了,随即带着百余名亲卫,齐齐拔刀
人群猝然生乱,尖叫、逃窜……
洪三读和余宗慌得手脚冰凉,正欲喝斥,却见囚车上的裴俭忽而睁眼,冷冷道:“莫要胡闹。”
裴慎摇摇头,往前行了一步:“爹,我与你换一换囚车。”余宗给他的囚车是正常的,自然不至于让人屈膝跪下。
裴俭闻言,心中动容,却摇头。
裴慎不肯退,开口道:“今日见我父受苦,却不得以身替之,我枉为人子。”
裴俭没法子,只好叹息道:“罢了。”
见他答应,萧义这才松了口气,只持刀逼迫两个甲士让开。两人面面相觑,只一个劲儿去看洪三读。
洪三读勃然大怒,这裴家父子俩怎得如此骄横!自说自话,浑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谁敢退!”洪三读大喝一声:“裴慎!你胆敢私开囚车,罪同谋逆!裴家要造反不成!”
裴慎冷冷扫他一眼:“我裴家绵延至今,共计十二代人,代代披肝沥胆,尽心竭诚。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构陷?”
……你是什么东西。六个字,洪三读淤积了数日的火气轰然爆炸。
他脖子青筋暴起,拳头攥得死紧,目光几欲噬人,却一字一句道:“世子爷也不必与公爷换囚车,咱家将要坐马车去往武昌水驿,正好缺一个马凳。”
……马凳。上马车时,身量不够高的人便要踩着马凳上车。
在场众人愤然变色。
沈澜也惊愕不已。
在场亲卫俱齐齐拔刀,横眉怒目。不仅是亲卫,赶来的人群中还有十几个百户带来的兵丁。
“阉狗尔敢!”
“杀将了他!”
近千人斥骂鼓噪、拔刀横戈,令人大惊失色。
若说洪三读这会儿不怕是假的,他腿软得厉害。可他与裴俭处了七八日,无论如何羞辱,裴俭都浑不在乎。他料定了裴俭必会喝止。
果不其然,裴俭大喝一声:“我裴家怎会造反!都给我把刀收回去!”
萧义咬牙切齿,却不敢违逆,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刀入鞘,可此地是裴慎的主场,裴慎不下令,其余亲卫和兵丁,即刻再度鼓噪起来。
裴俭见了,遥遥解释:“洪大珰,我家世代忠良,怎会谋逆?”语罢,又对着裴慎道:“囚车极好,不必换了。”言下之意是叫裴慎下令,喝止兵丁。
洪三读朗声大笑:“世子爷,可听见了?魏国公说囚车极好,他就喜欢跪着。”
裴慎胸口血气翻涌,目光几欲噬人。
洪三读得了裴俭这么个忠肝义胆,还能管束裴慎的宝贝,这会儿哪里还畏惧他,只意味深长道:“若世子爷还想要让国公爷换个囚车,我的允诺自然也是作数的。”
裴慎目光凶戾,森冷如刀,几欲暴起杀人。
下一刻,他屈膝,跪下,俯身……英挺宽大的脊背趴伏在地上。
任人踩踏。
所有人都愣住了,天与地都仿佛静了一瞬。
沈澜怔怔看着这一幕。
如今,她信了,裴慎是真的甘愿赴死。因为他宁可折了自己的骨头都不愿意杀了洪三读。
遥遥的,似乎传来裴俭凄厉嘶吼,周围人铮然拔刀,百姓们大声厉骂……
那些声音像是蒙了一层布一样,沈澜不太关注这些了,她只是专心致志望着眼前。
晦晦阴雨,朔朔哀风,裴慎像是被折断了脊梁,跪在那里。他面上身上都是雨,背上隐隐有鲜血流出,被雨水稀释成了淡红,不断往外淌……
沈澜下意识上前一步。于是她得以看得更清楚一些。
铺天盖地的白雨,大片大片的鲜血。青布素衣,趴伏在地的裴慎。
通通映在她眼里。
沈澜突然觉得难过起来。
第97章
阴风晦雨, 哀草愁云, 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裴俭苍老的面庞上,似叫他身躯疼得晃了晃。
裴俭死死攥着拳头, 望着跪在地上的儿子, 喉咙里吞着千斤重的铁块,叫他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这是他最为骄傲的长子,十七岁得中进士, 二十八岁就官至从一品总督。家有麒麟子, 是裴俭颇为得意之事。
可这个麒麟子, 也是他最对不起的孩子。是他勒令裴慎不许轻举妄动,不许擅起兵戈, 只许束手就擒,只许引颈受戮。
现如今, 这个被他拘着, 要与他一同赴死的孩子,为了给他换个囚车, 跪在地上,低着头,求一个阉狗。
裴俭目眦尽裂,泪水夺眶而出,他想制止,想说“守恂,你站起来”,“不许跪”。
到头来,这些话一个字都没出口。
裴俭凄厉嘶吼:“萧义——杀了洪三读!!”
“杀了他!!!”
嗓音呕哑难听, 字字泣血。然而声如雷霆, 击碎一帘梅雨。
雨中所有人的都像疯了似的, 亲卫兵丁纷纷拔刀举枪,洪三读打从裴慎跪下开始,便被吓得面无血色,惊声逃窜,甲士们有的溃逃,有些举刀相抗。周围百姓惊声尖叫着,四散奔逃……
“夫人!快走!”林秉忠不是不想拔刀杀了洪三读,可他接到的任务是保护沈澜,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只一个劲儿焦急道:“夫人!要乱了!快走!”
沈澜回过神来,最后望了眼裴慎,见他已然起身,从身侧一名甲士手中劈手夺刀,带着镣铐——
一刀捅进了洪三读心窝。
紧接着,亲卫兵丁们一拥而上,乱刀将洪三读砍成了肉泥。
血液顺着刀锋涌出来,一滴一滴,流进了青石砖缝里。
这般情景,沈澜本该惊惧异常的,却倒像松了一口气似的,沉郁的心忽然好受了些。
“走罢。”沈澜这才转身,被林秉忠护卫着,离开这个混乱之地。
待她冒雨回返家中,见到潮生稚嫩的小脸,被他暖乎乎的身体依偎着,沈澜方觉心头寒意稍去。
此时已至日暮时分,沈澜陪着潮生吃用了一碗鸡丝鲜虾面,重罗白面配上鸡丝、鲜活小虾、青碧蕹菜。
潮生吃的极香,沈澜白日里见了那么多的血,胃口到底不太好,只随意用了些就搁下了筷子。
“娘,你怎么了?”潮生见她不吃,担心的抬起头。
沈澜摸摸他的脑袋:“娘没事。只是近来天气不好,阴雨绵绵的,娘没什么胃口,潮生吃罢。”
潮生“哦”了一声,仰着头期待道:“娘,今日先生夸我了,说我学得极快。”这位先生也是林秉忠带来的。
沈澜心知潮生说这些,不过是想让自己高兴一些。思及此处,沈澜便勉强笑了笑。
潮生一眼就看出她这笑是假的。大人真是的,就会骗小孩。
“娘,你不高兴就告诉潮生。”潮生巴巴地望着她,又伸出小手,去握沈澜的手指,“潮生大了,会保护娘的。”
来自孩子的体贴到底叫沈澜心绪稍缓。她摸了摸潮生的脑袋笑问道:“潮生成天在家中读书习武,可会觉得闷?”
潮生摇摇头:“还好呀。”语罢,他期待道:“我们不是要去南京了吗?等到了南京,就可以出去玩了。”
沈澜怔忡片刻,又摇了摇头:“潮生,对不起,我们可能不去南京了。”
潮生愣了愣,笑嘻嘻道:“不去就不去呗。”正好,他现在一点也不喜欢那个买米叔叔,也不想费劲巴拉地跟他道别。
见潮生眉眼欢喜,不曾难过,沈澜终于松了口气。
两人用过饭,潮生跑出去消食,玩了一会儿又被春鹃带去沐浴更衣,送回房歇息。
沈澜沐浴完毕,坐在床榻上望着窗外,细雨潇潇,遍洒千里,如同碎雪琼玉,打在满庭芳草上。
也冲刷干净了武昌城中的鲜血。
沈澜满腹叹息,只起身合上窗,来到卷草纹三足香几旁,自剔红蔗段香盒内取了些四弃香,将其置于宣德铜香炉中。
瓜果橘皮燃烧出来的香气略带清苦,叫沈澜心神一静。
她安静坐了一会儿,方才吹熄烛火,拂下素纱帐,沉沉睡去。
窗外雨潺潺,点滴声声,击打在青石砖上。裴慎跪在那里,背上的血也是这般,一滴一滴往下流。
血声滴碎梦乡。
沈澜满头细汗,仓惶醒来,却见榻边似有一道黑漆漆的剪影。
沈澜被吓得心脏狂跳,正要惊声大叫,却被这人一把捂住嘴。
“是我。”
熟悉的声音让沈澜猛地松了口气,抚了抚胸口,一把扒下他的手,本想骂他,转念一想,这已经是裴慎第二次肆无忌惮,夤夜闯门来找她了。普通的骂人,对这厚脸皮的根本没用。
“你怎会来此?”沈澜知道没用,懒得骂他,蹙眉问道。
然后她就听见身侧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裴慎彻底撩开纱帐,坐在床畔的声音。
裴慎一坐下,即刻将沈澜带进怀里,只牢牢挟抱着,手上发力,辖住她的腰肢,攥着她纤细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