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相亲经历,用赵丽蓉老师讲的“群英荟萃”来形容蛮恰当,一个菜摊上什么菜都有,只是对我自己个人来讲,是纯粹的萝卜开会。
  中间有一家正好碰到对方侄女来家里做客,可怜娃被迫当场钢琴表演,她妈妈听说我念的大学好些,立刻比男方妈妈都热心,介绍起自家孩子。在上海念国际高中,马上要升学了,问我能不能顺便分享指导下自己申请的经验。
  因是父亲相熟的故交,我也不能随便冷漠地推脱或者敷衍,只好答应回头帮她看看她的申请资料,给一点个人建议。
  内心疯狂吐槽,实在想闪人的时候,脑海忽然划过一个念头。
  至少我爸他们不是那种站在中山公园、人民公园里像卖猪肉一样,把自己子女照片信息挂在墙上公开社死的大爷大妈。
  这点上感恩知足了。
  “难道未来一定不是吗?”
  另一个念头让我不由自主深呼吸。
  寒凉之意在后脖梗反复涌动着,像一个无情劈瓜的刽子手。
  昨天我问他后面还有几位,父亲说今天是最后一个,本来给我安排的还能再相几天,抱怨我回来时间太短,都不够安排规划的,只能忍痛鸽了几位,事后他还得因为爽约请吃饭赔罪去。
  我无奈表示,就这距离,和我自个儿的结婚意愿来说,相亲和诈骗有区别否?
  他没回我,脸色看起来又在酝酿要训斥的话。
  没过一会又开始讲他三纲五常的大道理。
  等到了约定地点碰头,未见本人,对方只来了位女性长辈。
  我们都有些疑惑。
  这位女士客气地对我们道歉,说男方在军区工作,本来有假,现在又有事情回不来,没办法来相这个亲,请我们见谅。
  语气始终淡淡的,纵使礼数做得再周全,也透露出一种疏离态度,这种余韵留白立刻能让敏锐的人感受到其暗藏的意味。
  父亲并未意识到这点。
  也是,细节之处的战争哪会波及到他男性尊严中的自负感,只觉得是礼貌,还在充满诚意地问对方什么时候有空。
  我保持微笑,低头喝水、望空气,直到会面结束。
  回家路上又被老父亲臭骂一顿。
  说我这么好的机会不知道珍惜,就会敷衍了事,浪费他的苦心。
  进门时看到祖母在沙发上坐着听书,我走过去,坐到旁边递给她路上买到的,刚出炉热腾腾的酥饼。
  她问我怎么样。
  我本想说,酥饼很好吃,是老式口味之类的话来搪塞,抬头不经意间看到她棕黑掺杂灰白的头丝,忽而心头一阵苦涩,不忍讲出那样的话了。
  祖母放下酥饼盒子,认真注视着我,等待下文。
  我只得开口。先是讲了讲今天的场面,那位女性长辈的气势和说的话,分析道,“出身好,又在军区工作,多半家里和个人能力都是硬的,说起来都不是一路人。也不知道父亲怎么想的,又用什么办法寻到这样的人和我相亲。”
  祖母点头表示赞同,她一开始也觉得不成,只父亲认为这位条件形象是他觉得最合适的,硬是托人要相这个亲。
  我无奈道,这不是牛不喝水强按头吗。
  她拍了拍我的手背,说我也马上要回上海,这些无所谓,父亲如果有想法,就让他一个人想去,反正没我他也没什么招了,别理他就是。
  我应了声,和祖母一团和气地吃起了酥饼。
  恰逢此时,父亲进门来,本来又要朝我说什么,见祖母在旁没有发作,却也添油加醋地把之前的事讲了一遍,骂我是个不知好赖的东西,大过年逼得他没办法,要发火。
  祖母说知道了,这事她已经训过我,而且那家人既然并不想和我们相亲,那就别再去问了,上赶着不是买卖。
  父亲立刻像打蔫的茄子般哑火。
  我深吸一口气,感叹自己过年这趟苦难之旅终于要划上句号了。
  晚上本来要跟朋友出去吃饭,对方说要加班,只能看看能不能凑个夜宵局。
  下楼的时候正好碰到回老家过年刚刚返工的徐阿姨,听说她儿子今年刚结婚,新媳妇也是第一次回老家过年,看得出这个年过得还是挺开心的,整个人喜气洋洋。
  赶早不如赶巧,也是我怕自己又忘了,回房间把准备好的红包塞给她。
  她笑着接过去,又跟我寒暄一会。
  从前不觉得,几年不见再细看,祖母老了,她也是,那个能背着小小的我健步如飞的女子,如今上楼也略有气喘,需要歇歇。
  小时候偶尔生病严重,吃不下饭时,她总会给我熬一碗带火腿茸的咸粥,慢慢,慢慢,一点点抿下去。那粥里的火腿也不是什么云腿,金华火腿,就是最简单的,类似午餐肉的淀粉火腿肠。只因我平日总不得这些零嘴一类的吃食,偶尔生病时见到,便肯多吃两口。
  长大之后山珍海味吃过了,最后还是在回味那碗漂着火腿茸的咸粥。
  我问她明天能不能给我这样单做一碗,她露出了些许诧异的表情,问我怎么想起吃这个,我说小时候吃不进饭,你给我做的这碗粥我一直记得。
  徐阿姨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说那时候我不吃饭她实在没什么法子,只好偷偷用这种讨巧的方法骗我吃进去,没想到我这么多年依然念念不忘。
  “这有啥难的,你以后什么时候想吃,我什么时候做。”她朴实的笑脸像盏小太阳,温暖了漫漫冬日黑夜。
  我说,那我出去啦,可能挺晚回来。
  她答应着,回身收拾大包小包的行李。
  那晚回来时,万籁寂静。
  黑夜依然如同过去一般,笼罩了所有,正剩下偶尔风吹过窗户的声响。
  我打开房间的门。
  那里被习惯性打开一盏小灯,微弱的灯光下有个迷你保温桶。
  熟悉的温暖从保温桶的热气里氤氲到脸上,又如雨般落回桶里。
  红糖水中的鸡蛋甜得刚刚好,蜜一般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
  可能我过去设想过很多次,会在哪里找到家的感觉,家的味道,但没有想过会突然在这里,这一刻感受到。
  这碗红糖鸡蛋,我也好想那位故去的老友能尝到。
  很想很想。
  这一刻,我好希望他能感受到。
  (也许你们不明白,小时候住在这里时,因为拘谨和总得不到大人的回应,我会规避自己的需求,有时候甚至是漠视,例如害怕黑夜,躺在床上哭到汗把睡衣打透,都不敢起来把灯打开,或者要求把灯打开。
  是有一天徐阿姨在起夜来查看我情况时,摸到一手眼泪才知道我根本战战兢兢睡不着。
  从那以后,她每天晚上都会在大家都睡了以后,到我房间里开一盏微弱的灯,既让大人发现不了,又能让我安心入睡。
  对我来说,可能这就是家的味道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