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最烦,有什么好看的!既然定了要回南,还是越快越好,这会儿回去收拾收拾,这就动身吧,那边离不得你,菊姐还不知道焦头烂额成什么样儿呢!”柳叶在雲娘身边嘀咕。
“晚上过来看了再走。”雲娘语气清淡却没有任何劝说的余地。
柳叶重重叹了口气,雲姐什么都好,就是太执拗这一件让人厌!
那间挂满辟邪物件儿的院子上房,李思浅沉沉一觉醒来,睁开眼看着熟悉的物件景象,心里一酸,眼泪差点出来,这头一关她算是闯过来了,只要月子里干干净净,不生病不感染什么脏东西,这第二关闯过去,后头就顺当了。
“奶奶醒了?喝几口黑鱼汤?”邹嬷嬷满眼血丝,脸上却是喜笑颜开,“姑娘大福大运,顺顺当当,阿弥陀佛,奶奶别动,我喂你喝,可不能乱动!”
“孩子呢?”李思浅也没有力气多动,由着邹嬷嬷垫高枕头,喝了口鱼汤关切道。
“哪!”邹嬷嬷冲床角努了努嘴,“喂了几滴黄连汤去胎毒,又喂了几滴糖水,睡着了,姑娘,这喂奶还是让奶妈喂的好,奶水都是人的精血,姑娘一向瘦弱,哪经得起孩子日日夜夜的吸?还是……”
“嬷嬷,我觉得有些涨,一会儿你把他抱来喂喂看,还有,让厨房做碗鱼面,我觉得饿。”
“好好好!觉得饿是好事!那是缓过来了!老张!去跟王三嫂说一声,赶紧做碗鱼面!”邹嬷嬷连喜带忙,也不管规矩了,在屋里扬声传了话,将空碗放到一边,弯腰抱起摇床上的婴孩,送到李思浅面前,却不往她怀里放:“姑娘就这么看看,再怎么着也有五斤重呢,姑娘累极了的人,可抱不动!”
李思浅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人那么小,头脸那么小,眼睛鼻子那么小,嘴唇红艳艳那么小巧,突然咋了下嘴,李思浅吓了下,心里的爱如洪水泛滥。
“嬷嬷,让我抱一抱。”李思浅小心翼翼的抬起胳膊。
“好好好!”邹嬷嬷眼睛不错的看着那孩子,一脸的笑,“这只手托住头,小孩子头最重,他自己这小细脖子可撑不住,这只手托住屁股,就这样,你没力气,胳膊别抬起来,放这儿,对对,就这样,唉哟,哥儿醒了,又笑了,这孩子太可人疼了!一生下来先会笑!”
第378章 雲娘
李思浅目不转睛的看着孩子,直看的眼眶一酸落了泪,“嬷嬷,我觉得他长的象我,也跟我一样命呢。”
“姑娘别哭,”邹嬷嬷忙给李思浅拭泪,“月子里哭了,一辈子眼睛痛,象姑娘有什么不好?在姑娘这样的娘,这孩子就是个有福运的,你看看,他又笑呢,姑娘别多想,月子里女人最容易委屈,这是先头姚婆子说的,还让我……多劝劝姑娘,你看咋巴嘴呢,这是饿了,要不,试试他能不能吃着?”
邹嬷嬷这会儿觉得,和看着李思浅感伤比,还是让她喂奶分散分散的好。
夜静,院子里各处亮着灯笼,上房比往常多点了几盏灯,床上的李思浅和床前摇床里的婴孩都睡沉了。
雲娘一身暗色家常打扮,站在床脚定定的看着血色还没有恢复的李思浅,不知道看了多长时候,雲娘脖子生硬的仿佛几百年没动过一样,转动间仿佛有‘咯咯吱吱’的声音传出来。
这是二爷的孩子,那张还没有她巴掌大的脸,明明白白是二爷的样子!
怪不得她找不到她,怪不得他们都找不到她,谁能想到她怀了孕!二爷知道吗?二爷必定不知道!二爷若是知道,就算一路肉山血海的杀过来,他也会过来的吧……
雲娘心里没有她以为的酸楚,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她不止一次千里迢迢从南周比急行军赶的更急过来见他,他不许她再见他,因为“她心眼小,爱生闷气”,她不知道听的多憋屈,二爷因为一个心眼小爱生闷气的女人委屈他自己!
她没听二爷说过她哪儿好,确切的说,除了那句‘心眼小,爱生闷气’,二爷就没跟她提过她,她不知道二爷为什么待她那样好,那样一心一意,这会儿她在床上沉睡,旁边是她和他的孩子,从她眉眼间流转出来的那份说不出的感觉,让她头一回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摇床里的孩子突然舞了下小小的胳膊,床上的李思浅象被线牵起一般,和那只小小的胳膊一起,睁开了眼,雲娘避已经来不及了。
李思浅不过蹙了下眉,微微撑起来一些,目光安静的看着雲娘,雲娘意外之余,又有几分莫名其妙的狼狈,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李思浅先说话了,“是你自己来的?瞒着莲生?”
雲娘愕然看着李思浅,这一句问的她震惊到无以复加。
“你?我……”雲娘竟然结舌了。
“你有安息香吗?我的嬷嬷在呢,让她睡沉些,省得打扰了咱们说话。”李思浅指了指靠枕,边示意雲娘递给她,边吩咐了一句。
雲娘已经木呆了,拿了靠枕,竟还顺手给李思浅垫好,再退后,在灯上点了安息香,扇了一指来长让邹嬷嬷吸进去。
“坐吧。”看着雲娘忙完,李思浅指了指床前的矮凳。
她心中的惊愕并不亚于雲娘,她只是太累了,累的有些麻木,又有些迟钝,所以显的特别镇定,镇定到仿佛若无其事。
“你……生了孩子?二爷知道吗?”雲娘坐下后,李思浅就不说话了,只靠在靠枕上打量她,雲娘被她从一睁眼起一连串的行动话语震惊的一片凌乱,忘了策略,忘了心计,也无法支撑她的打量,被李思浅看了两眼,就仓皇开口,至少要说说话,要做点什么。
“嗯。”李思浅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位就是那两夜的神秘佳人,她的身形,她记的无比清楚,现在脱了黑袍,果然是位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她来这里做什么?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找到自己的?她又是什么人?
“孩子真可爱,是二爷的长子,很象二爷。”雲娘眼睛看着孩子,她不愿意和她静默对视,这会儿她最想看、最想说的,就是摇床里的孩子,二爷的孩子!
“我觉得长的象我。”毕竟是主场,雲娘又过于慌乱,李思浅先镇定下来,不动声色的开始抢握语语的主动权,以及,尽可能的探话,“你怎么知道是儿子?他长的象男孩子吗?”
李思浅的话似是而非,雲娘一怔,多年的训练让她下意识的隐藏消息的真正来源,“猜想,夫人是大福之人,必定头胎就能生下长子的。”
“姑娘慎言,这里哪有什么夫人,姑娘深夜过来,有什么事?”李思浅见她警觉之极,立即转了策略,直截了当的问道。
“我……”雲娘的舌头又打了结,这样的见面出乎她所有能想到的场景,她无数个打算半个也用不上,“来看看……太太……”
“你怎么知道我还活着?有人告诉你?谁?”李思浅见她慌乱,紧接着又直接问道,雲娘下意识的抿紧了嘴,这是不能答的。
“是袁先生吗?”李思浅不等她答话,轻飘飘加了句,雲娘满脸错愕,李思浅却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看着雲娘,却不说话了。
“夫人……太太……二爷都跟您说了?袁先生和我……我……”雲娘实在无法想象二爷都跟她说了什么,一种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赤祼着站在众人面前的感觉涌上心头脸面,雲娘一张脸涨的血红,血红瞬间褪尽,脸上又是一片惨白。
“他什么也没跟我说,你放心。”雲娘的羞愤尴尬太明显了,李思浅心里猛的一沉,面色不变,带着笑温声宽慰了句。
这一句却让雲娘更加难堪。
李思浅看着雲娘,一点拢着目前的线头。
她称他二爷,认识袁先生,而且袁先生会给她传递信息,袁先生是广川王府的人,那么,这位佳人必定是广川王府有名有号的人,一个女人,有名有号,她却不知道,莲生也从未提过,那一定是暗谍一类了。
她数次暗夜过来见莲生,裹的一丝儿不露,莲生那样的长相人品,她必定是爱慕莲生的,抑或,从前她和莲生有过旖旎过往……
她为什么来找自己?袁先生为什么让她来找自己?自己的活,她和袁先生都瞒着莲生,是他们要瞒,还是广川王府要瞒?
李思浅只觉得一片纷乱,莲生怎么样了?发作前十几天,她就闭门不闻外事,算起来她闭门不听有二十来天了,外面发生什么大事了?
“我来见你,是……”雲娘突然觉得自己那些话难以启齿,“就是想看看你好不好,我能有什么事?”
“多谢你,你一路过来一定很艰难,”顿了顿,李思浅决定多探一步,“莲生正是用兵的时候,正用得着你,你不该过来的。”
“夫人都知道?”雲娘震惊过多,已经有些麻木了。
“我不知道,”李思浅否定的极快,“姑娘做的事,不该我知道,除了莲生,或许还有几个人,除此,谁都不该知道,我也不知道。”
“多谢夫人维护。”这样的否定让雲娘明白她其实什么都知道了,“我本来打算今晚就启程回去,过来看一眼夫人就走,没想到惊动了夫人。”
“既然来了,”李思浅听的震惊,转头看向儿子,“就住几天再走吧,我刚刚生产,无力自保,至少这一个月里,也不好挪动。”
“呃!”雲娘脑子差点卡住,她留她保护她,这是她这趟进入梁地一路寻她的目的,她要找到她,保护她,施恩给她,然后让她接纳她。
如今她找到了她,她要她保护她,却完全不是她计划中的那样。
“夫人身边……哪里用得着我……”雲娘说不出的不自在,这位夫人突然让她有种看到袁先生的感觉,让她觉得她一直都在她的算计中。
“你那边,离了多久了?要不要紧?”李思浅声调随意。
“二爷烧了厉将军和南周大军,夺回四城,围了池州,暂时还好。”雲娘没有直接回答。
李思浅嘴角带笑,原来她是在南周做暗谍的。
“南边会平静一阵子,池州大约也会好好困上一阵子,你不用急着回去,有你陪在我们娘俩身边,也好让我睡几夜安稳觉。”李思浅笑语盈盈,话里却透着不容置疑。
“夫人知道我为什么来么?”雲娘突然冒了句,李思浅摇了摇头,“你们都是做大事的,我不该多问,你觉得该告诉我时,自然会告诉我。”
这一句答话把雲娘噎了下,看着李思浅,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再往下说,今天的见面,她的一切,都让她完全措手不及,完全出乎她的想象。
“那夫人知道我要来?”雲娘一句话问出,简直想咬自己的舌头,她这话问的象个不经世事的憨丫头!
“我不知道啊,我怎么会知道呢。”李思浅看起来很累,抬手示意,“我实在累了,你扶我躺下,明儿跟邹嬷嬷就说是老太爷安排你过来的,邹嬷嬷是我小时候的奶嬷嬷,不要让她知道太多,老人家,别吓着她。”
雲娘上前抽去李思浅背后的靠枕,扶着她躺好,李思浅却又示意她,“邹嬷嬷睡沉了,只好你去看看哥儿尿了没有,手凉不凉?若凉就先在怀里捂一捂。”
雲娘捂了手,摸了孩子屁股,还好干干爽爽。
李思浅闭上眼睛,很快就呼吸绵长,眼看是睡沉了,雲娘呆站在床前,实在想不通自己这叫什么事。
第379章 口是心非
帅帐外,何标鬼鬼祟祟往里探头探脑。
黑山掀帘出来,何标吓的一跳老远,黑山也吓了一跳,两人这一惊,帐内的瑞木莲生就觉察到了,“谁在外面?”
“是刘将军。”黑山答的极快,何标连咽了几口口水,忙堆了一脸笑,报名进帐。
“有话?”端木莲生脸色阴沉,正端坐写着什么,抬头扫了何标一眼。
“也没……大事。”何标目光闪烁,语调虚浮。
“有话直说,你也学会拐弯抹角了?”这一回,端木莲生眼皮也没抬。
“是这样……”何标抓抓头,又揉揉鼻子,又抓抓头,重心从两只脚上换到左边脚,又换到右边脚,又两脚并立,再挪一遍,“这个这个……是这样……”
“竟然还有让你难为说不出口的话?”端木莲生放笔的声音略重,何标竟吓的一个机灵,‘啪’一下站的笔直。
“大帅,标下……”何标只觉得额角全是汗,连冷汗带热汗全有。“是这样……标下没别的意思,标下紧跟大帅,就是吧……那个啥……”
端木莲生背靠椅背,双手搭在长案边上,饶有兴致的看着语无伦次的何标。何标被他看的浑身长刺一般,额角的汗珠开始往下滚。
“是……”何标猛一咬牙,挺胸跺脚,“就是问一句:大帅是不是要造反了?”
“嗯?”端木莲生平搭在案上的双手握成了拳,眯眼看着何标,何标只觉得后背一凉。浑身紧绷。
“你哪里看出来本帅要造反了?”端木莲生拳头舒开,双手依旧搭在长案边沿,语调神色淡然的仿佛何标刚才就说了句‘今天天色不错哈哈哈’之类的话。
“大家都在传您那两份折子。”端木莲生的淡定让何标也放松下来,老老实实答道。
“嗯。”端木莲生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看着何标,手指曲起,轻轻点着长案,看着何标,沉默了。
“大帅,您要是造反,何标觉得这个吧……挺好!”何标看着端木莲生,紧张的嘿嘿干笑了几声。
这一句话说的端木莲生轻敲着长案的手指一下子顿住了,“挺好?你昏头了吧?”
“没,一点也没,这事标下想了好些天了,大帅那折子,也不是今天才上的不是,标下早就想到这个……这个……那个了,大帅也知道,标下是广川王府出身,心里从前只有王爷,后来只有大帅,大帅要是造反当了皇帝,那真不孬!”
“你是袁先生的学生吧?”端木莲生看着明显一脸兴奋的何标问道。
何标嘿嘿干笑几声,“这学生不学生的,算不上,从前王爷是大帅,袁先生是大军师,这上上下下,谁没跟他学过点什么,不是学生不学生的事,大帅也知道,咱们好些人拿的都是两份俸禄,朝廷那份少,养家靠的是王府那份,这事……其实吧,大家都心知肚明,再说,朝廷也太不仁义了!旧年咱们拼死拼活拿下了南周五城,王爷替咱们讨封赏,官家是怎么说的?‘守土拓疆乃尔等本份,岂可以本份事讨额外赏’,我呸!奶奶个球!拿下南周五城这事都是本份,他是官家他就能这么不讲理?就能这么大脸?那时候我就想造反……”
端木莲生看着说的口喷白沫的何标,等他说完了,才淡然道:“我没打算造反,也不愿意当什么皇帝,那折子,不过讨个公道,这公道,他给最好,不能给……”端木莲生垂下了眼皮,不能给,他该怎么办?
“都是谁让你过来探话的?”端木莲生的话跳开来,何标‘呃’了一声,“就是……也没啥……那个……也就是刘全他们。”何标又开始揉鼻子。
“我没打算造反,不过,”端木莲生站起来,背着手踱到帐蓬门口,何标看着端木莲生的背影,莫名觉得这背影相比于往日,透着股子说不清的凄凉,刺的人心酸眼酸。
“这一趟有两件事,除了讨个公道,还一件,就是如何安置你们。”端木莲生顿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你来的正好,把我这事传给大家:官家撑不了几天了,新帝不外乎太子和四皇子,不管是哪一方,俞相也罢,王相也好,都不会容南军再如此自成一体下去,必要将兵将拆分,将将拆分,甚至兵和兵也要拆分,拆分之后,你们就都是砧板上的肉了。”
何标听的脸色连变了好几变,官家新旧交替的事,他们私底下讨论过不知道多少回,担忧过不知道多少回,却没有想到大帅说的这般,若是这样,他们这些肉指定得被人炖成汤!
“舅舅老病,也撑不了几天了,我……”端木莲生怔怔忡忡的看着帐蓬一角挂碰上的银铃,“心灰意冷,了了这两桩事,以后就浪迹江湖,随波逐流,这南军,就让她烟消云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