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这一枚玉璜攥握于掌心腹地之中,静默了一会儿,凝着眸心,正视着温廷安,凝声说道:“郦后是老夫同父同母的胞妹,也是老夫唯一的妹妹,老夫一直皆是视若己出,大晋亡了朝,吾妹投缳自刎于松山高岗之上,那个时候,谢玺人在何处?”
温廷安眸底渐然露出了一丝忧戚之色,她的喉结上下升降了一番,有些什么话想要说,但最终还是没有道出口。
因为她总觉得,氛围变得极其滞重,语言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当中,变成了一个淡薄而苍白的东西,不论她说了什么,都显得孱弱无力,既是无法替郦老缓解痛楚,也没办法替温廷舜演说些什么。
她不曾亲历过现场,更不熟知那样一段历史。
妄自评判的话,也显得太不谨慎了。
这厢,郦老面容深沉似水,冷声说道:“我同谢玺那个小子,算是不共戴天的了,不用指望我能跟同他和好。他先前躬自来寻老夫,老夫亦是不曾招待过。”
——好深的仇隙。
温廷安眸底黯了一黯,郦老将郦皇后之死,都归咎于温廷舜身上,这会不会对他太不公平了。
在短时间内,郦老与温廷舜两人的关系,应当是不太可能会修复得好的。
温廷安静静然地垂下了眼,这事儿绝对不能操之过急,她必须徐徐图之。
但在时下的光景之中,她关注的事体,应该是在郦老不愿意从冀州迁徙出去这一桩事体上。
温廷安定了定神:“郦老,地动一事非同小可,您不能留守在此处的。”
第258章
温廷安义正词严地道:“地动与您此前所征战的战争不一样, 您必须在半个月内撤离。否则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再者就是,晚辈虽不曾历经过大晋时期, 也不知您和温廷舜过去的具体纠葛与纷争, 但是, 晚辈与他共处了十余年,多多少少会对他有了一些了解。温廷舜明面是一个矜冷澹泊之人,不喜形于色,亦是极少表露自己的真实思绪, 这般一来,可能会给人一种沉蓄内敛的感觉,不过, 一些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细节, 是无法诓瞒人的,他时常会提及母亲和您, 也一直默默守护着大邺漠北的疆土。这不就意味着,在温廷舜的心目之中, 您占据着不轻的份量么?”
这一席话,是颇为中听的,将郦老悉身的毛孔,俱是熨烫得极为舒畅。
郦老原是沉敛下去的心, 翛忽之间, 变得轻盈起来,一种温实而醇厚的思绪,就这般撞入了他的心腔之中, 好像是一块巨石,凭空抛掷入了深潭之中, 激起了一阵不轻的涟漪与水花。
郦老的内心委实是高兴极了,但明面上丝毫不显。
郦老冷淡地哼了一声,说:“你这丫头片子,少将这些漂亮话来哄老夫,老夫可不是甚么软脚虾,听了你这一席话,就会妄自改变自己的主意。”
温廷安闻罢,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眼尾轻轻地勾了一勾,说:“其实,郦老听着还是很开心的罢,您的唇角都明显上扬了。”
经温廷安这般一儆醒,郦老唇畔上所衔着的一抹笑意,登时消弭得无影无踪,他绷紧了面容,正色地说道:“除非是大邺亡了,否则的话,老夫是不会离开冀州半步,永生永世也不回。”
温廷安:“……”
这一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也就只有郦老这样的人物能够道出来了。
庆幸地是,冀州去洛阳有上千里,郦老所撂下的狠话,估摸着是传不到赵珩之的耳中。
如此作想,温廷安亦是淡淡地舒下了一半的气,不过,另一半的气,仍旧深深地梗阻在她的胸臆之中。
郦老竟是不愿离开冀州。
温廷安记得自己劝了不下三次,只遗憾,自始至终,郦老的立场都不曾撼动过。
这不正是对契了吕老祖母陈氏对他所述过的一席话,这个郦老,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顽固,刚愎且固执,甚或是有些油盐不进的,旁人所讲的任何一句话,若是悖逆了他的立场,他愣是连半句都不听进去的。
温廷安说服郦老失败。
这也可能是初次见面,她对郦老并没有那么熟稔的缘由。若是她与郦老之间的关系,有温画眉与吕老祖母二人的关系这般深的话,指不定她还能有说服成功的一丝希望在。
但在今下的光景之中,她并不能指望自己可以说服倔强的郦老。
——『让温廷舜去说服的话,指不定有希望呢?』
一刹那,一个念头几如电光火石一般,遛蹿至了温廷安的脑海之中,它出现得特别唐突,教她猝不及防,但又这般自然而然,好像是从来都是一直存在着
一抹显著的亮色,浮掠过温廷安的眸底,她心下一片了悟之色。
对啊,说服郦老这般一桩事体,为何不能交付予温廷舜去做呢?
他与郦老有很深的纠葛,让他去的话,会发生什么样的情状呢?
郦老见着了他,很可能操刀弄戈,一展身手,同他兵戎相见了,但这又有何妨?
直觉告诉温廷安,必须尽快让温廷舜与郦老再见面,且让他来说服郦老离开冀州。
这般一个破冰行动,深深地横亘在了温廷安的脑海之中,目下时局是格外地紧迫,不容她再有一丝一毫犹疑或是踯躅了。
这厢。
一只宽厚温韧的大掌,伸在了温廷安的脑袋上空,迩后,重重地揉了一揉,说:“此番老夫虽未能直接宰了谢玺那个臭小子,但结识了你这个小妮子,堂堂的大理寺少卿,也算是有所收获了。”
郦老将温廷安的鬓发,深深地薅了一薅,道:“今后你在外头遇着了什么困厄或是困难,只管报上老夫的名号来,会有暗桩替你疏通其中的关窍。”
温廷安寥寥然地牵起了唇角:“郦老的好意,我这个晚辈心领了,那晚辈今后,便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温廷安一晌说着,一晌想要将自己的脑袋,从郦老的大掌之下挪开,但郦老的大掌特别硬厚,掌腹生出众多的薄茧,在抚触之时,便是生出了摩擦力,她的脑袋不仅没能从郦老的铁掌之下逃出生天,鬓发与官弁还变得缭乱,像个动物的窠。
温廷安:“……”
“——慢着。”温廷安意识到了什么,陡地瞠目,不可置信地望定郦老:“您晓得晚辈的真实身份?”
她在归途的路上,便是换了一身衣物,发饰簪钗一并拆了,妆容也用胰子水冲淡了,今刻见之,常人便是觉得她是个名副其实的少年郎了。
她也没有穿女儿装,是大理寺少卿的官袍。
在初见郦老之时,他的一行一止,俱是拿她当女儿家来对待,起初温廷安没有留意到这个端倪,直至郦老抻出了大掌,重重薅了一薅她的头发时,温廷安适才意识到情状不对劲。
郦老是一早,就认出她是个女儿家的身份了吗?
她可是都没解释过一字一句的啊。
洞察出了温廷安的费解与困惑,郦老骤地朗声笑了一笑,大掌从她的脑袋之上挪移了下去,在她纤细修直的肩膊之上,霸气不重的拍了一拍说:“就你这般的玲珑骨骼、无喉结、小身板、细嗓音,若是老夫一眼无法认出来,那这六十余年的人间,算是白白走一趟了。”
温廷安心道,可是,温家已然辞世的温老太爷温青松,亦是没有认出她是女儿家的身份。
郦老却是认了出来。
好敏锐。
明明才打交道不久,竟是能够洞悉出这般微小的细节,温廷安不由有些侧目而视了。
郦老将玉璜递呈给了温廷安,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一样物事,你这丫头片子,且好生收好了。你我之间聊得来,能在此刻相逢,也是一种绝佳的缘分了,若不是今刻时局紧迫,老夫皆想开宴好生招待你一番了。”
温廷安闻罢,有些失笑:“若是郦老能够迁出冀州府,那今后,紫兰有诸多的叙话之机。”
郦老摆了摆手,正色道:“温少卿,你可别再提迁徙迁徙之事了,虽然说万事都好商量,但唯独在这样一桩事体上,老夫是绝对不能同你商量的。”
温廷安眸色瞠了一瞠,露出一丝遗憾之色,说道:“那好吧,这一桩事体,晚辈从今往后便不会再提及了,今番是晚辈唐突了您,请您宽宥,慎勿为怪。”
郦老淡淡地摇了一摇首,笑着说:“不打紧,既是今朝是虚惊一场,那老夫便是认了你这个友朋,往后若是有机会的话,老夫竟是要好生与你聊聊。”
不知为何,温廷安竟是从老人家的这一席话里,听出一丝寂寥的况味来。
郦老是晋朝末代的人,在大邺这个朝代之中,他与郦氏大族生活在这个异乡之中,冀州前身便是晋朝王都,他们一腔孤勇地选择坚守于此,守护的不仅是这一片疆土,还可能是那个已然倾覆的亡朝罢。
在郦老的立场之上,设身处地的着想一番,温廷安倏然能顾感同身受,能够理解郦老本身的固执与刚愎了。
毕竟,冀州府就是他们的根,是他们的故乡,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地方,他们若不驻扎在此,还能去往何方?
若是真正迁徙的话,就相当于将他们的根底,从这一片土地之中拔除了。
不坚守在冀州的话,他们这些晋朝高门的遗脉,似乎便真正的无家可归了。
这样做的话,想必是伴随着一片剧烈的阵痛罢。
温廷安陡地意识到了自己这样做的残忍。
虽然说,明面上是为了郦氏大族的安危,为了让他们能够活下去,便是让他们迁徙出冀州府。
这样做法,看似正义与正确,也顾全了大局,保住了冀州百姓们的性命。
可是……
温廷安徐缓地垂下了眼睑,浅绒绒的鸦睫在纤薄的卧蚕处聚拢成了一道深深的阴影,狭长夹翘的睫毛之下,是一对几近于原石般的黑色眼珠,此刻,这一双邃黑的瞳仁弥漫上了一片薄雾,揉不进,吹不散,情绪掩藏在浓雾的后面,像是一幅飘渺的远山淡影,只有影影绰绰的浅影,教外人难查虚实。
——『自己的迁徙之举,真的是正确的吗?』
一个时辰以前,温廷安能够肯定自己的行为,但在这一个时辰之中,她倏然对自己的一行一止,产生了深刻的质疑。
若是自己是郦老的话,自己能够同意迁徙么?
倒也未必罢?
也不太可能同意。
根都没了,无异于信仰的坍塌。
但她刚刚还站在制高点上,多番劝服。
温廷安,你这样太残忍了。
温廷安觉得自己有必要寻温廷舜商量一下这一桩事体。
第259章
【第两百伍拾玖章】
既然是虚惊一场, 郦老便是将周廉、吕祖迁、杨淳、魏耷和苏子衿他们放了出来。郦老对众人道:“起初,我以为你们是此番南下,是要密谋一些反叛之事, 便是处处留意你们, 本是要将你们严打拷问一下, 哪成想,今朝与温廷安洽谈了一番,原来是一场误会。”
郦老虽然放了众人,但一行一止之间, 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展露,仅是道:“你们既然是她的友朋,那便一视同仁, 今后但凡遇着了什么困厄, 棘手的,自己无法解决的事, 便可来寻老夫。这天底下,是没有老夫不能摆平解决的事。”
众人:“……”一时有些间歇性的失语。
周廉、吕祖迁、杨淳俱是面露一丝诚惶诚恐之色, 连忙摆手道声『不用』。
魏耷的脑回路与寻常人不太一样,他拗了一拗身子骨,舒活了一番肺腑筋络,对郦老道:“您老的身手在我之上, 有机会势必还要多切磋一番的。”
苏子衿窃自用胳膊肘捅了捅魏耷:“你此前与郦老过招之时, 你所遭遇的各种种种,你都忘了,目下还想着要与郦老觅时切磋, 是不是好了伤疤,便是忘了疼?”
魏耷龇着牙, 没心没肺地笑了一笑,捋开袖裾,朗声道:“不就是被吕老过肩摔了好几回么,有什么要紧的,我就喜欢跟武功比我强悍的人过招。“
苏子衿的鬓角一处,悄然渗出了一丝虚薄的冷汗,他登时什么也不想说了,胸腔之中攒了一团气,待郦老离去之后,他淡声说道:“行,你爱怎么着便是怎么着罢,往后我不会再妄议些什么了,魏巡按想做什么,也不要再同我相询意见了,反正我的武功弗如你,你也看不上我的。”
明耳人皆是能够从这一席话当中听出端倪,魏耷亦复如是,他不明晓苏子衿为何会说这些负气之辞,起初是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比及他真正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明晓过来,苏子衿说这些话是担忧他的安危,魏耷想要蕴藉苏子衿,但对方已然是转身离开了,并不给魏耷一丝一毫叙话的余地。
魏耷的心,因于此漏跳了一拍。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将这般的一幕,看在了眸底,俱是露出一片唏嘘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