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竟,数枝凛冽的冷箭,陡地破空疾射而出,它们在晦暗幽明的空气之中捻蹭而过,碰撞出了数道橘橙色的花火,伴随着一阵硬韧的罡风,一阵寒芒直直地扑向了温廷安的面门。
她的眸心沉沉地敛了下去,拗身一折,堪堪避开了对方接踵而至的箭雨。
这个时候,她适时震袖抻臂,这一柄软剑,遂是如山舞银蛇一般,遽地踔厉挺近,伴随着一阵雪亮净白的银光,裹挟着一团干脆利落的剑气,比及软剑,以横扫千军之势,横撞向了那一片箭雨——
空气之中,蓦然撞入了一片金戈迭鸣之声。
温廷安正准备接招。
只不过,比及软剑出鞘之时,这一出诡谲的氛围,陡地陷入了一种持久的滞重之中。
比及下一批冷箭,再度涌入之时,温廷安正准备再度接招,哪承想,一道冷锐粗嘎的声响陡地当空掠起,声如铙钹,堂堂皇皇,声势骇然:“都停手!——”
一时之间,箭雨如雁过无痕一般,登时消隐在了温廷安的面前。
她定了定神,将软剑严严实实地执在手中。
她自己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便是看到了一位满面长髯的中岁男子,从昏晦的角落之中行了出来。
借着一簇幽微橘黄的烛火,温廷安渐而看清了这个男子身上的衣饰。
此人首戴褦襶,脚蹬草鞋,一身平民的粗朴衣衫,俨然一副平平无奇的慵然造相。
但隔着一截不远的距离,温廷安能够明晰地觉知到这位中岁男子身上不俗的气质。
他的身手与武功,绝对远远在她之上,他若是要弑害她,绝对如撵除一只蝼蚁那般简单。
只不过是他隐而不发、秘而不宣罢了。
温廷安晓得,这个男子本来是要杀了她的,但不知何故,他顿住了这一个动作。
在目下的时刻当中,这般一个满面白髯的男子,铜铃般大小的眸,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更精确而言,是凝视着她的掌中长剑。
男子沉坠于她掌心上的这一个目光,仿佛有千斤般沉重。
温廷安慢慢地咽下了一口干沫,眸底浮泛起一片惕凛之色,一晌后撤数步,一晌飞快地在脑海之中斟酌着话辞,哪承想,对方竟是先问了:“你手上的这一柄剑,从何而来?”
一抹异色,幽幽然掠过了温廷安的眸底,这位男子之所以会停手,莫非是冲着她手中的这一柄软剑么?
温廷安三下五除二,当下便将软剑,一举纳藏入自己的袖袂之中,凝声问道:“在问我软剑从何处来以前,阁下倒不如先自报一下家门,更为合适一些罢。”
白髯男子闻罢,眸色幽幽地深了一深,蓦地冷嗤了一声,抱臂道:“目下的局势是你寡我众,你觉得你有资格,与我谈条件么?”
温廷安寥寥然地牵起了唇角,挥斥着掌中软剑,好整以暇地说道:“在时下的光景之中,虽然我势力单薄,但阁下显然是有话问诸于我,是也不是?”
白髯男子面露凝思之色,温廷安又说道:“不若这般,大家都打个商榷好了,咱们先拣个座儿,好生坐下谈谈?这般兵戎相见的,也没法子谈事儿罢?”
温廷安所言,委实是不无道理。
白髯男子闻讫,当下便是拣了两只杌凳,一只放置在了温廷安的面前,一只放置在了自个儿的近前。
温廷安确证了对方是诚心实意,一时半会儿也不太可能杀了她,她绷紧的神经,遂是逐渐松弛了下来,款款地告了座。
没等她说上话,对方凝声问道:“你是谢玺的什么人?怎的他的一只佩剑在你这里?”
温廷安纤细修直的指腹,轻拢慢捻地叩击着近侧的桌案,瓷白的面容之上,仍旧维持着温文有礼的笑色,说:“阁下,我此前亦是强调过了,在释疑之前,阁下不若先自报家门为好。”
白髯男子闻罢,冷峻地嗤哼了一声,说道:“鄙人姓骊,单字讳曰衡,你唤老夫『骊老』便是。”
——骊姓?
温廷安听罢,容色沉了下来。
这天底之下,怎的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就在不久以前,吕老祖母刚刚同她说起了骊氏大族的事,交付予她一枚信物,说骊氏大族行踪十分隐秘,不太好找,一切要看机缘。
哪承想,这一时刻,对方便是主动寻上门来了。
温廷安心道:「这可不,机缘来了啊。」
骊老尚在静候着温廷安的答复,温廷安倒是不答反问:“今番骊老是因何事至此?”
骊老没好气地道:“你们大理寺数日前去了一趟碧水县,可是替卖狼牙土豆的那一家子出了头?”
温廷安面无表情地道:“骊老,您可别说持刀的那个摊贩,是您麾下的人。他这般做,本就是恶霸之举,一刀下去的话,便是数条人命,您可甭说,您此番是来寻大理寺报仇的。”
骊老正色道:“你个丫头片子,倒是生了一张伶牙俐齿的嘴,不实相瞒,那个人和那卖狼牙土豆的人,俱是骊氏大族的探子。“
“什么,探子?“
温廷安感到颇为不可思议,很快反应过来,明悟了什么事,“所以说,客邸前的那一场纷争,是做戏给大理寺看的,目的是请君入瓮,一探底细?”
骊老点了点首,笑意莫测,捋着一撮长髯,朗声笑道:‘正是如此。“
第257章
温廷安嗅出了一丝端倪, 一晌将软剑捣归入鞘中,一晌凝声问道:“郦老为何要试探大理寺?”
郦老一错不错地凝视着温廷安,没好气地说道:“身为大理寺少卿, 你同宣武军的少将此番北上, 加之你与周、吕、杨三人, 并及魏、苏二人,在客邸驿站之中议事,凡此种种,行迹委实可疑, 我们随时不得不前去彻查你。“
一抹异色浮掠过温廷安的眉眸,她左手拇指细缓地摩挲着右手指腹,心道一声「果然」, 当初大理寺北上赴往冀州府第之时, 便是即刻被郦氏大族注意到了。
温廷安的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 莞尔道:那郦老历经了一番调查,可有调查出来什么?”
郦老蹙了蹙那一对厖眉, “你这丫头片子,你这般反诘,可是在套老夫此处的话?”
温廷安点了点首,抚掌笑赞道:“郦老聪明。”
郦老的鼻腔之中, 陡地嗤出了一身冷寒之气:“你们说冀州之地, 在不久之后将会迎来一场名曰『地动』的浩劫,你们分出三路,魏、苏拿着官府榜文, 布告于六县之中,你们走访六县游说那些县衙知县, 让他们接受『地动』这般一桩事体,以便号召民众。至于谢玺,近些时日,他带着两位玄甲卫的心腹,去了冀州周边的州府,再查各处州府是否有足够充沛的人口容量,以便后续行迁徙之事。”
郦老一字不落地将温廷安他们所做的事,说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温廷安点了点首,道:“大理寺此番北上,确乎是为了地动一事,”话及此,她秾纤夹翘的眼睑深深地沉敛了下去,狭长的鸦睫之下露出了原石一般的黑色瞳仁,眼尾朝外倾泻地过去,一副沉思之色,她问道:“郦老是如何看待的呢?”
郦老的大掌柔抚在膝头之上,淡声说道:“没怎么看待,不论冀州发生什么样的浩劫或是灾厄,我们皆是不会离开这一片疆土的。”
温廷安闻言,显著地怔然了一番,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说道:“郦老,你的意思是要,要留守在此处?”
郦老望定温廷安:“老夫和郦氏大族的事儿,你这个丫头片子就莫要闲操心了,你且先回答老夫的问题,你和谢玺那小子,究竟是个什么干系?”
温廷安:“……”
为何每次遇到长辈,她都会被问及自己与温廷舜之间的关系呢?
温老太爷温青松是这般。
吕老祖母陈氏亦是如此。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怎的遇上了郦氏大族的长老级人物,他亦是问候起了她和温廷舜之间的关系。
这种看似不相干的一桩桩事体,在冥冥之中,总有一丝微妙的联结在。
郦老尚在等候着她的答复。
温廷安初次与郦老打个照面,彼此还并不算相熟,她只得颇为审慎的说道:“自幼时起,我与温廷舜便是在同一屋檐下相处着了,一路行至了今朝,而今,彼此都算是知根知底的了。”
这番话说得是委实含蓄,郦老是个名副其实的大老粗,听得不甚明白,当下捋了一捋白髯,费解地问道:“所以说,你和谢玺到底有没有处对象?”
温廷安:“……”她在心下忍不住咂了咂舌,郦老非要将这番话问得如此明晰么?
一丝一毫留白的空间都不留的么?
郦老在温廷安的面容瞅出了一丝踯躅之色,当下感到颇为纳罕,困惑地问道:“别愣怔,这种问题不是挺简单的么,处了就是处了,没处就是没处,有甚么好纠结的?”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凉气,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末了,蓦然觉得自己的面颊,委实是滚热无比,缓声地说道:“处了。”
郦老喟叹了一声,说道:“那就是了,在老夫的印象之中,谢玺这个小子,素来是不近女色的,在晋朝时期,晋帝与郦后为他相看了不少女子画像,他从来皆是一副矜冷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仪姿,纵然在现实生活当中,也有不少英勇的少女寻他叙话,但总是碰了满面冷灰,当是时,老夫与晋朝的文武百官便是论议,为何储君如此不解风情,会不会身患隐疾之类的……”
这一席话听在温廷安的耳屏之中,她陡觉自己的眼角剧烈地痉挛了一番,一时之间,不知当说些什么好。
只听郦老继续说道:“直至今日,郦老看到了你这丫头片子,才真正明晓了一桩事体,原来他是喜欢势均力敌的,否则的话,他也断不会将雌剑赠与你。——在老夫的印象之中,谢玺这个小子,断不会轻易将软剑送人的。”
郦老从眼前这个姑娘身上,寻觅到了真正的答案。
温廷安这般一听,倒是更为不好意思了,灯烛的烈焰跌入了油芯,『噌』的一声,旋即在她的面容之上撩蹭出了显著的一簇烫焰。
温廷安不欲郦老一直将话题兜转在自己的身上,否则,自己会陷入一种极其被动的局势里,她赶紧话回正题,说:“我没有想过郦老此番会主动来寻我,其实,我也是想来寻您的。”
郦老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噢」了一声,凝声问道:“寻老夫所为何事?”
温廷安道:“郦老想必亦是知晓的,我来寻您,便是为了温廷舜。”
郦老意识到了什么,眸色逐渐转寒,眸底生出了一丝冷峻的霾意:“你想襄助温廷舜这小子收复旧部?“
温廷安道:“不是我想,这是郦皇后的意旨。“
在郦老惊怔的注视之下,温廷安道:“前些时日,我陪同温廷舜前去松山祭祖,祭得正是郦皇后,那个时候,我看到了郦皇后,她一直心存着一个祈盼,恳盼温廷舜能与郦氏一组进行一场破冰行动。”
郦老闻罢,冷哼一声,“老夫凭什么相信你?”
温廷安不疾不徐地道出了郦皇后的衣饰、发髻,以及她的谈吐习性。
郦老闻罢,猝然一滞,温廷安方才所描摹的那些细节,均是与郦皇后生前的种种,别无二致地对契上了。
难不成……
温廷安这个丫头片子,真的见到了郦皇后?
这时候,温廷安徐缓地自袖裾之中,摸出了一块玉璜,递呈在郦老的眼前,她的容色风停水静,说道:“此则吕老祖母给我的玉璜,说是见着了郦氏大族之时,便是将这个信物交付予您。”
郦老面露一丝动容,一晌拂袖抻腕,一晌将这一枚玉璜捻于掌心之中,细致地探看了一番,确正了这一枚玉璜,真真系吕老祖母陈氏所给。
郦老的面容之上,遽地晃过了一丝钦服之色,正视了温廷安一眼。
这是他第一回 正视温廷安。
在此前的叙话之中,他一直没有将温廷安真正放在眸底,不论她的身份是大理寺少卿,亦或是她在谢玺心目之中占据着不轻的份量,这一些事体,在郦老的眸底,是根本不足为提的。
但是,吕老祖母给了她一枚玉璜。
这一桩事,便是非常不同反响的。
吕老祖母亦是一位遗世孤高之人,行事审慎严谨,她从未将这一枚玉璜递予任何一个人,至少在这十余年当中,从未有过。
但是,她却是将玉璜递予了温廷安。
这就说明,在吕老祖母的眼中,温廷安是自己人了。
简言之,便是一位值得信赖的人。
郦老心下顿感一片憾愕,但明面上并不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