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豪爽地摆了摆手,温声问道:“是何事?只管与老妇细细道来。”
温廷安道:“祖母可知晓骊氏旧部的真实下落?”
为了避免让自己的话辞显得唐突,温廷安额外补充了一句:“此前祖母提到过,您调查过温廷舜的一些背景,便是从从晋朝遗留下来,您与他们还保持着联络。”
吕老祖母闻罢,一抹极浅的笑意出现在了唇畔处,说:“假定老妇没有猜错的话,安姐儿,你可是要为温廷舜收复大晋亡朝旧部的民心?”
温廷安不避不让地望定吕氏,凝声说:“正是如此。不实相瞒,数日以前,协同温廷舜前去冀北一代的松山祭祖,在骊皇后的墓前,不知为何,我看到了她的本尊。骊皇后同我叙了话,她说自己尚有旧部势力,流散于冀南冀北两处地方,意欲让温廷舜能够收复。”
吕老祖母沉思了一会儿,俄延少顷,便是摇了摇首,道了句:“兹事不可为。”
气氛陡地变得滞重起来,众人敛声屏息,面面相觑,一阵沉寂的无言。
在洒金日色薄薄地烛照之下,温廷安秾纤的鸦睫,轻轻地颤动了一番,说:“为何『不可为』?”
吕老祖母道:“当今圣上虽然实施仁智之治,但仍旧有多忌惮与顾虑,若是让官家知晓温廷舜收复晋朝的旧部,你觉得官家会如何作想?”
哪怕陈氏并没有明说,但温廷安已然是能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她低低地凝声说道:“祖母可是认为,官家会觉得温廷舜在窃自行谋反之事?”
吕老祖母说:“安姐儿晓得这此中局势就好。”
温廷安蹙了蹙眉心:“可是,在近一年以来,温廷安一直镇守大邺的边疆,屡屡击溃金军与蛮夷,守护王土之中的一方百姓,这皆是众人有目共睹之事。假令温廷舜真的存有贰心的话,他又何必做这一切呢?”
“再说了,凭恃他的文韬武略,他自己要收复回旧部,并非难事,但他一直不曾实践过,这说明了什么,这就说明他忠主。”
吕老祖母弟弟的垂下了眼睑,拂出广袖,袖裾之下的一截骨腕,徐徐地伸了出来,在温廷安的肩膊处很轻很轻地拍了拍,道:“安姐儿,你说服的了温家人、吕家人,但你能说服的了赵家人么?“
赵家人,顾名思义,便是赵氏王族,大邺王室。
如今的官家,正系赵珩之,居于潜龙之位时,他便已显出卓越的实力。温廷安与赵珩之是有存在一些纠葛的,但略去这些纠葛不表,单论她与赵珩之相处时对他的印象,温廷安发现,赵珩之确乎是天性多疑。。
在过去一年当中,她的书信根本无法通过驿站,从洛阳送去冀北。
温廷舜的书信亦是如此,他的书信亦是难以从漠北寄去洛阳。
温廷安十分清楚此中缘由,定然是赵珩之差暗探拦截下了彼此的书信。
一方面是要将两人的感情扼杀在『断联』之中。
另一方,主要是要检察温廷舜是否有『谋逆』之心,若是有的话,削官贬谪事小,但项上人首肯定不保。
思量起过往的种种,温廷安冷不防渗出了一丝冷汗。
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赵珩之虽然御赐温廷舜为少将了,但这并不代表他心中没有藏有一丝防备或者忌惮。
也是这样一个时刻之中,温廷安觉得,吕老祖母的忧虑,未尝是没有道理的。
大邺的情势正值发展的关键时期,在这样的一个时刻里,她却为温廷舜觅寻晋朝旧部,这让赵珩之会如何看待呢?
纵使赵珩之不发言,谏官与御史台亦是势必会参上了一本。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据温廷安所知,在这个大内朝廷之中,眼红温廷舜的人,并不在少数。
那么,她今后必须慎之又慎了。
这厢,温画眉插了一句话茬,好奇地问道:“若是这些旧部,愿意效忠于大邺君主与王室呢?“
此话如一粒棱角遍生的石砾,凭空抛掷于一片滞重的水潭之上,打破了初始的滞重氛围,滋生出了无数涟漪与水波纹。
温廷安一时颇为纳罕,凝定地睇了温画眉一眼:“眉姐儿方才说了什么,再是说了一回。”
其实,方才的那一句话,不过是温画眉的无心之言,她没有料到长姊竟会生出这般大的反应。
温画眉认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当下低眉顺眼,吐了吐舌,说:“不好意思,长姊,画眉方才说话并没有这般恰当,恳请长姊宽宥……”
吕老祖母目睹此状,委实是忍俊不禁,先是道:“安姐儿,你就莫要吓着眉姐儿了。”
温廷安也意识到自己的口吻,多少有一丝咄咄了,她遂是放软了口吻,温声说道:“画眉,你方才的提议,给我开拓了一条新思路,因于此,我想让你再说一回。”
“啊……是这样吗?”温画眉顿时有些受宠若惊,袖裾之下的两条手,慰为不安地搅缠在了一起,松了又紧,紧了又送,良久才松弛开去,清了清嗓子,说:“我是觉得,既然两朝百姓人民,都能安居乐业,那么,为何两朝的官员不能达成一种和解呢?两方人马,一定就是一种敌对的关系么?温廷舜联络了晋朝旧部,一定就是谋逆么?为何不能是,旧部皈依了大邺,要悍护大邺的百姓呢?”
温廷安道:“旧部不一定会拥护官家,但会选择镇守这一方疆土所生活着的百姓,眉姐儿,你想要表达的是这种意思么?”
温画眉点首如鸡雏啄米:“嗯,安姐儿所言甚是!”
吕老祖母闻言,抚掌称叹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般一来,让温廷舜这小子收复他的旧部,亦是未尝不可,有了旧部势力,行军打仗之事,便系如虎添翼。”
吕老祖母当下便是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块田玉质地的织金玉璜,递呈予温廷安近前。
温廷安凝睇了这一块玉璜一眼,说道:“这是……”
在幽明烛火与鎏金日色的洞照之下,琉璃色的火光,便是在这一块玉璜之上浅浅地镀上了一层朦胧绰约的光晕,玉璜是呈一枚月牙的形状,线条流畅,质感轻盈,中心位置錾刻着一个大气磅礴的「谢」字,瘦金体,看起来分外漂亮雅炼。
吕老祖母解释道:“这是畴昔老妇与旧部交涉之时,旧部为聊表深交之谊,便是将此信物,赠与老妇,以为念恩。“
温廷安道:“原来如此。”
她不由收紧了力道,将此枚玉璜牵握在掌心腹地之中。
第253章
温廷安将这一枚玉璜, 严严实实地牵握在了手中。玉璜色泽熠熠剔透,触感柔韧凉冽,拥持其自身的平实纹理, 比及温廷安的指腹一侧, 碾磨在玉璜的正壁之时, 不知为何,她竟是能够切身觉知到,这个玉璜所蕴蓄着的巨大力量。
一些绰绰约约的画面,如浮光掠影一般, 掠至了她的眼前,适时,外堂一处掀起了不轻的一阵风, 势头潦烈而劲迅, 风撩掀起了温廷安鬓角处的发丝、广大云纹袖裾、配束着罩臂青帛,发丝俨如回风溯雪一般, 衬出了丝绸软缎的温顺质感,袖裾灌满了凉冽的风, 不住地膨胀复又缩起,帛带亦复如是,如海涯之下的潮汐,时涨时伏, 时起时落。
缭乱的鬓发之下, 温廷安陡地怔愣了一番,眸子在昏暗溟濛的光影之中,微微地瞠了开去。晃掠过眸前的这些画面当中, 她不光是看到了温廷舜畴昔的模样,还看到了晋朝末代皇帝、倾国倾城的骊皇后、诸多秉着笏板的朝官宰执。这是晋代的早朝时刻, 帝、后共同执手听政,百官恭谨地肃立一侧,而居于潜龙之位的谢太子玺,则是冷隽毓秀地卓立于末代帝王的右侧,捧卷阅政,衣袂翩然。当时温廷舜还是少年模样,棱角稚拙青涩,眉眸与行止之中已然显出帝王的大器与沉稳。少年这般行相,引无数宰执纷纷侧目而视,不敢又丝毫的延宕不恭之意。
这个画面持续得并不久,少时,被下一幅新的画面冲淡了去。
这个画面,便是大晋倾覆之时,面对黄袍加身的赵氏一族,诸多宰执与禁军怒不可遏,一同殊死力争,只遗憾,,晋帝昏聩无能,未能振奋士气,致使禁军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最终彻首彻尾地溃败于赵氏一族锐兵精锐的麾下。
那一夜,晋朝百官宰执,一直殷切地祈盼太子玺,能出来主持大局,甚或是希望太子能够击退赵氏一族的昭彰野心,以期维护大晋亡朝的稳定。
讵料,众人最终是没能等来太子玺,他一路流亡至了他处,再没有回至大晋的王都。
太子流亡了,而一朝之母骊皇后,投缳自刎于松山山巅。
大晋倾覆了。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赵氏一族得登大宝后,便是对晋朝旧部势力,进行同化与清扫行动。归顺者官职不变,反叛者格杀勿论。
后来,晋帝的拥趸悉数亡殁于刽子手的斩刀之下。
骊皇后的拥趸,一部分未能幸免于难,但剩下的绝大部分,悉数流亡隐居于乱世之外,不复出焉。
……
后来的种种,温廷安也熟稔了,亦是知情了内幕,在此就不再多赘述了。
温廷安原本并不太清楚旧部与温廷舜之间所横亘着的具体仇隙,但在今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适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所在。
旧部祈盼着太子玺能够复辟亡朝,一统晋朝盛世。
但太子玺深刻地明晰着大晋所处的局势,这就像是一座千疮百孔的百尺危楼,蠹虫遍生,栋梁已朽,大楼的情势,摇摇欲坠,若是人还立驻于正下方的话,必将是落了个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之局面。
太子玺明晰地知晓着这般一桩事体,知晓大晋已经不是旧时那个繁荣富强的大晋了,饶是力挽狂澜地拯救,亦是毫无意义。
或许,温廷舜畴昔是真的有复辟大晋亡朝的念想,但在今时今刻,他的心念发生了一种截然不一样的变化。
温廷舜选择镇守于这一方疆土之上,此间的百姓,与晋朝之中的百姓,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一样,皆是隶属于要他去守护的子民。
但是……
谢太子玺的想法,并不能被旧朝大臣所接纳。
太子玺若是没有选择复辟亡朝,这看在晋朝旧部的眸底之中,就相当于是叛变了先帝遗志,以及是遗忘了亡朝倾覆之耻。
太子玺这种做法,无异于是触怒了前朝旧部,他们已然是一匹被剪裂了爪牙与獠牙的兽,饶是威严与气势仍存,但已然是没有任何实力了,更是不太可能会东山再起。
太子玺是他们唯一的指望了,但太子却是走了另外一条迥乎不同的道路。
竟然皈依了大晋,还任职为宣武军少将。
长达整整十余年的卧薪尝胆,旧部本以为谢玺能够复辟大晋王朝,哪承想,竟是等来了他效忠于大邺王朝的消息。
兹事何其耻辱!
这教这些晋朝旧部的党人,情何以堪!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假令想要让他们这些旧部,归属于温廷舜,那自然是天方夜谭。
前提是,温廷舜复辟大晋王朝。
但据温廷安对温廷舜的了解,他断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出来。
若是有心,温廷安或许早就复辟了大晋王朝,何至于延宕至此。
除了这些画面,温廷安定了定神,在朦朦胧胧的画面之中,她还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温廷舜在玄甲卫首领滕氏的谆谆教诲之下,正在勤练轻功,少年太子着一身雪白玄纹劲装,仪姿冷隽超然,容色雅炼而奕奕,一行一止之间,自捎风韵,仿佛来自飘渺幽远的云端。
一抹显著的深色,拂掠过温廷安的眼睑,躯体之中原是平寂阒然的心律,在此一刻,随着少年横渡大江大河时的动作,而妄自上下跳动着。
这是居于流年之中的温廷舜,当时他还是东宫太子谢玺,那是温廷安所不曾参与过的一段生命。
以前亦是不曾听温廷舜说过。
哪承想,今晌竟是能够于一片浮光掠影之中,亲眼见证大晋时期的少年郎君。
温廷安眼前覆漫上了一片恍惚。
不知为何,她的眸眶覆漫了一片显著的溽热之意。
能看到这些珍贵的历史史料,让温廷安一时竟是颇觉奢侈。
诸多如吉光片羽一般的记忆,裹挟于溽热的潮水之中,少顷,便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冲濯扫荡着她的躯体。
温廷安蓦觉自己被浸裹于一片醇和温暖的氛围之中。
这一切,俱是掌心腹地当中的这一块玉璜所带来给她的。
这一系列触感,委实是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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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逐一归拢,温廷安的掌心腹地之中,躺卧着这般一块天青白釉质地的玉璜,她看到了诸多的画面,俨似走马灯一般,打眼前儿逐一漂浮而过。
在旁的吕老祖母陈氏,发觉温廷安一直兀自怔神,遂是凝声问道:“安姐儿在思量些什么?”
温廷安定了定神,道:“祖母,您当初收下了这一块玉璜,可有看到一些晋朝的记忆,哪怕是吉光片羽也是好的。”
吕老祖母陈氏顿时面露一抹纳罕之色,道:“这不就是一块寻常普通的玉璜么?还能看到什么?”
温廷安心下顿时生出了一丝撼然之色,陈氏居然说,她并没有看到这玉璜所弥散而出的这些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