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已然是设好了,膳席之上一片琳琅满目,各色珍馐美馔,凡所尽有,无所不有,教人情不自禁地生津。
“在我的印象之中,安姐儿是不太能食辣的,因于此,安姐儿便是坐在此处便好。”
祖母陈氏口中的『此处』,便是尚未洒入油泼辣子的饭膳。
温廷安见状,心尖儿俨似被一根白绒绒的羽毛,轻轻地撩刮了一翻,一阵颤栗在此一刻不偏不倚地攫中了她。
祖母竟是记着她的口味,记着她并不能吃辣,在她抵临吕府之前,备下晚膳的时候,就额外另辟一席。
温廷安是个容易被小细节触动的人,祖母陈氏虽然看起来,是个赳赳武妇,但实质上,与她接触之时,她赫然发觉,对方的心思,是何其的细腻,何其的敏锐。
比及她告了座,心中仍旧潜藏有一丝惑意,一错不错地凝向了吕老祖母,说:祖母怎的知晓我食不得辣?毕竟,晚辈已然是有近十余年,都不曾见过您了,您竟是还记挂着晚辈的口味,这委实有些出乎晚辈的意料之外了。“
吕老祖母陈氏闻着此言,唇畔噙起了一丝隐微的笑色,说道:“纵使是十余年不曾见,但老妇依旧记着你的口味。遥想十余年前,老筷用一柄筷箸,箸身蘸了一蘸豆瓣辣酱,给你尝了一尝,当时你的面目,我仍旧历历在目。”
在温廷安略显惊怔的注视之中,吕老祖母陈氏抿了抿唇,迩后,浅浅地笑了一声,说:“当时,你尝了那个豆瓣辣酱,简直是被辣得不像话,嘴唇被辣肿了,亦是被呛出了两行热泪,连续饮啜了三日两夜的凉水,适才隐微地稍歇。你的母亲亦是弥足忧虑你的身心情状,跟老妇说,你是绝对不能食辣的。“
话及此,不知是不是出于温廷安的幻觉,她竟是从祖母陈氏身上见到了一阵腆然之色与愧怍之意。
温廷安眉心平展,主动为吕氏斟了一盏功夫茶,温声说道:“祖母委实是多虑了,食辣之事,是很早的记忆了,我亦是淡忘了去,若不是您今番提及,我怕是早已忘了。不过——”
温廷安秾纤的睫羽淡寂地垂了下来,纤薄生晕的眼睑,如两围薄薄的屏扇,朝下延展铺了开去,露出两颗原石一般深邃的瞳仁,浅绒绒的睫羽,在睫下的卧蚕处,投落下了一道轻轻浅浅的阴影。
温廷安将弥散着一缕袅袅茶香的茶盏,递呈至吕老祖母的近前,温声说道:“承蒙祖母牵念晚辈这般多年,晚辈喜不自胜,颇感受宠若惊。晚辈心中,自然是欢喜得紧的。”
吕老祖母闻罢,颇为意动,主动捻起一双公用筷箸,为温廷安夹了一只鸡臂,入了她的碗盏:“既是欢喜,那便是多食一些。”
温廷安忙不迭地点首称谢。
温画眉在一旁细致地做了补充:“这一盘盐焗鸡,乃是祖母躬自下厨烹饪而就,长姊可好生尝一尝,看看这鸡肉,是咸了,还是淡了。”
温廷安眸心一动,一错不错地凝睇向了吕老祖母,喉结紧了一紧,意欲言说些什么。
这厢,吕老祖母在这小妮子的额庭鬓角一处,不轻不重地掸了一下:“就你会说话,若是没搁置上一围拒马杈子,可不得让你什么话都说了。”
温画眉故作感到一丝委屈,捂着自己被掸疼的额庭肌肤,撅起小嘴道:“人家是大功臣啊,若是没有人家的话,长姊也不会知晓祖母为她做过这般多的事,祖母也不太可能知晓长姊具体是如何作想的,是也不是?”
温廷安是一副若有所思之色,道:“嗯,眉姐儿说得在理,既是如此,那我便为你添些好食的。”
言讫,她便是捻起了筷箸,在近前的诸色瓷盘之中夹了吃食,掺荤夹素,逐一夹至温画眉的碗盅之中。
少时,温画眉便是见着自己的碗盏,达一座小山般高。
莹润雪白的米饭,皆是掩藏在了菜食下方,这教她如何动箸呢?
吕老祖母见状,便是忍俊不禁,快然笑道:“安姐儿,你长姊如何疼爱你,你还不快快接受?”
温画眉捂着发烫的面容,说:“不要把话题的中心,聚焦在我的身上好不好?”
她脑子灵机一动,旋即道:“祖母,你不是好奇长姊与温廷舜二人的事儿么?现在氛围正好,您不妨问上一问。”
温廷安觳觫一滞,啼笑皆非地望定自家胞妹。
倘若糊弄的水平,也能排资论位,温画眉定然是连中三元的水准。
吕老祖母果真是记挂着嫡长孙女和温廷舜二人的事,很快便是被迁徙了注意力,视线的落点聚焦在了温廷安身上:“时下氛围正好,我是好奇得紧,你和温廷舜这个小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我近一段时日,收到了一些风声,说你和这小子好上了?”
第251章
一抹赧然之色拂掠过温廷安的眉庭, 怎的祖母复又关切起这等事体来了,她掩藏于袖袂之中的手,松弛了紧劲, 紧劲又松弛, 她细致地忖量了一番, 竭力斟酌着一己话辞,末了,适才道:“祖母也系知晓的,温廷舜并非温家人, 他原姓谢,讳曰玺,身上流淌着的是大晋王室的血脉, 十余年前大晋倾覆了, 他在一位闻姓宫嬷的悍护之下,一路从晋北之地迁徙至了洛阳, 俄延,被晚辈父母亲收养在了崇国公府, 以晚辈族弟之名义。”
温廷安徐缓地抬起了眼眸,一错不错地望定着吕老祖母陈氏,眸底有诸多情愫在隐微地涌动着,陈氏似是洞悉出了温廷安心中的心绪, 老人家遂是徐徐地拂袖抻腕, 柔韧硬实的大掌揉抚在她的鬓首处,继而是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不妨继续说吧, 老妇心中委实是好奇得紧,老妇想听一听安姐儿和温廷舜的故事。”
吕老祖母这般说, 倒是将温廷安说得更为不好意思了,她与温廷舜所相处的种种细节,其实不宜为外人道也,但换位思量了一番,这何尝不是一次将温廷舜介绍给温家的机会、让温家接纳他的机会呢?
平心而论,温廷安是殷切地祈盼着,温廷舜能够在母亲吕氏和吕老祖母陈氏这里过关。
其实她也道不清楚,自己心中为何会强烈地汹涌着这种念头。
甚至自己都尚未反应过来,此一个心念,遂如枝芽顶裂了泥壤,在心壁之上,野蛮地抽枝与生长,让温廷安委实有些出乎意料。
对这个心念究根溯源的话,大抵是,她亦是一直惦念着自己一生能有所依,祈盼着自己能够有一个温实而牢靠地归宿罢。
或许真的是这样。
甫思及此,温廷安遂是从容不迫地抬起了眼眸,眸色趋于澹泊湛亮,缓声说道:“不实相瞒,畴昔,晚辈与温廷舜的关系,其实并没有这般融洽与和睦,那个时候,晚辈满腹花花肠子,亦是善妒,见温廷舜满腹经纶,总是多番去寻他的不自在与麻烦。简言之,早年之时,我们两人的关系常常跌入冰点,彼此相视两厌,井水不犯河水。这一桩事体,想必母亲是知晓的。”
吕氏闻罢,忍不住掩帕而笑,心下道:「安姐儿啊。」
温廷安的话辞,如一柄钥匙,嵌入了她记忆匣子的锁孔,轻轻一旋,这一只匣子便是起了匣盖,诸多蒙了尘的旧色记忆,便是直直扑面而来,它们俨似铺天盖地的潮水,顷刻之间,便是将吕氏彻底裹挟而住。
这厢,温廷安便是对吕老祖母温声说道:“打从入了九斋以后,晚辈与温廷舜便是交集变多了,一起在同一屋檐之下起居生活、一起执行任务、遍行江湖,在一朝一夕的共处之中,晚辈与温廷舜的交集逐渐变得多了,晚辈发现温廷舜摒除了那一套高冷的面目,委实是铁骨也有柔肠。”
一抹蒙昧之色,拂掠过吕老祖母陈氏的眉庭,她忖量了一会儿,揶揄说道:“所以,最后两人互生情愫?”
温廷安道:“……”为何吕老祖母不能将话说得含蓄一些呢?
吕老夫人道:“如今,老妇渐渐地收到了一些风声,说是你带他在岭南见过了父亲。”
温廷安耳根与颈部,稍稍覆上了一抹温热滚灼之意。
她娴淡地「嗯」了一声,说道:“那个时候,我奉承官家之命,率引大理寺去岭南借粮查案,当时温廷舜亦是率引宣武军南下,要运三万斤粮米一路北上。”
吕老祖母纳罕地道:“那个时候,你们俩碰上了?”
温廷安点了点首,道:“嗯,先是一起查案,后来就回了温家,今次,我们又相逢于冀州府。”
吕老祖母拂袖抻腕,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温廷安的肩膊,温声笑道:“那今晌,怎的不带这个孩子来看一看?”
温廷安:“……”
吕老祖母的话外之意,她又何尝是听不懂?
温廷安袖裾之下的手,稍稍地牵攥在了一起,静默了晌久,她适才道:“温廷舜去冀州之外的地方勘查去了,要过几日才能回到来。待合适的时机到了,我自会启禀祖母,带温廷舜回来的。不过——”
温廷安特地留下了一个心眼:“不过的话,既及祖母见着了温廷舜,莫不会操枪弄戈罢?”
吕老祖母英挺鬓白的面容之上,露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笑,笑意并不算这般友善。
温廷安看得可谓是毛毵毵的,敢望却不敢言,过了晌久,适才咽下了一口干沫,凝声问道:“祖母见着了温廷舜,莫不是要直接兴动戈事?”
吕老祖母峻声道:“老妇唯一的嫡长孙女,就这般让渡给了一个谢家小子,无异于是上等的好白菜皆是被猪给拱了,岂能这般便宜了他?必须得他设下各种艰深的关口,不能就这般便宜了他。”
温廷安闻罢,委实有些汗颜,甚或是心惊胆颤。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不光是母亲吕氏要给温廷舜设下各种难度关口,就连吕老祖母亦是如此。
她犹记得,自己与温廷舜携手在岭南广府执行各种任务时,承蒙温老太爷温青松和二叔三叔的照拂,任务执行完成了后,两人得到他们的尊重、认可与支持。
这一回在冀州之地的任务,情势更为艰难与坎坷,俨然是一副前路未卜的情状,显然可见地,这一次任务,若是能够完成得好,便是能够通过母亲吕氏与祖母陈氏的双重考验。
温廷安在心中真正意义上,确证了这般一桩事体,她便是如此说道:“我对他有信心,他能够通过祖母和母亲二人的考验的。”
陈氏一听,略微地挑了挑眉庭,颇为纳罕,朝着吕氏所在的方向凝睇了一眼,吕氏温然地笑道:“安姐儿的胳膊肘,今时今刻是预备往外处拐了,帮理不帮亲了,可真是。“
温廷安闻言,面露显著的一丝赪意,不无赧然地说道:“母亲!——“
母亲竟是调侃起她来了。
吕氏掩帕而笑,一晌捻起筷箸,为自己的女儿夹了几道菜,一晌对吕老祖母道:“不过,温廷舜这个孩子,为人刚正毓秀,根正苗红,既有文韬也有武略,不光是能写得料锦绣文章,还能披坚执锐征战沙场,目下是宣武军的一把手,据我目前的官网,他倒是没什么太大的瑕疵。纵使是有,亦是瑕不掩瑜。”
这算是站在温廷安的立场的之上,为她说话了。
温廷安轻轻地晃了一下吕氏的胳膊,“母亲这话说得太中肯了,多说几句啊。”
吕氏失笑道:“可不能再说了,说的话,你可就飘了,要晓得,你们可都是有任务在身上的,是也不是?在时下的光景之中,理当以任务为重。”
话及此,温廷安适才如梦初醒,是啊,她都差点忘了,自己是还有任务在身上的。
听及任务,一抹凛凝之色,显著地掠过了吕老祖母陈氏的眉睫,“话说回来,你们所说的「地动」,究竟是怎的一回事儿?“
虽然说,吕老祖母派遣了温画眉去襄助大理寺,但至于大理寺具体勘察了什么案子,陈氏仍旧是不太清楚的,心中没有什么定数。
这便是亟需解释一番了。
见及此,温廷安便是悉心地解释道:“是这样,前一段时日,大内宫廷的司天监勘测出了这样一桩事体,说是数个月后,冀州之地将会生发一场地动浩劫,大理寺便是奉承皇旨,领命前来冀州,欲在半个月内,将冀州府所有的平民百姓迁徙出州,另外安排栖处。”
温廷安抬起了眸心,一错不错地望定了吕老祖母陈氏:“在目下的光景当中,大理寺亟于与下面六座县衙进行一个商谈与磋商,本来这是一桩颇为耗时耗神的事体,但在祖母您的襄助之下,这事儿,在短瞬的两个时辰之中完成了。”
但吕老祖母的心神,显然还是记挂在了温廷安方才所描述的「地动」一事上。
她征战沙场十余年了,什么大风大浪,她没有见识过?
但「地动」这般一桩事体,她生平还是头一回听说,光是听着吧,便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一桩事体,俨似一折泄了火的纸,顷刻之间传遍了整一座晚宴。
整一场晚宴,端坐于上下首的女眷男丁们,听得此话,亦是在论议纷纷,莫衷一是。
吕老祖母纳罕了好一会儿,适才凝声道:“在大邺的建朝史之中,关于地动的记载,不外乎是微乎其微,甚或是不曾有过明文勘载,不过,钦天监说是会生发地动,那么,此事想必真的很有可能会发生了。”
这一桩在外人眼中如此荒谬而滑稽的事体,今下被老太夫人沉笃而淡寂的口吻,一字一句地逐一道出,倒是天然有一种格外教人信服的力量了。
温廷安心中颇为触动,道:“兹事体大,等温廷舜回来,必须尽早做些筹谋了。”
第252章
吕老祖母陈氏亦是觉得兹事体大, 一丝一毫也延误不得,比及用完了晚膳,便是对温廷安说道:“但凡有任何亟于襄助之事, 尽管寻老妇开口, 老妇虽久未征战沙场, 但至少手头上还积攒着一些人脉和势力的,若是安姐儿遇上了困厄或是棘手之事,尽管朝老妇开口,老妇定当尽己绵薄之力。”
温廷安听得心头一热, 平心而论,吕老祖母已然给大理寺提供了不少助益了,剩余下的大部分公事卒务, 一并交付予大理寺做便好。
温廷安回溯了一番当前事务的进展, 她、吕祖迁和杨淳今晌跑遍了六座县衙,已与各位知县商榷叙谈过了, 有了吕老夫人在背后撑腰,六位知县忙不迭承应了此事, 在半个月内,必定会出台一系列疏散冀州百姓的行动方案。
魏耷与苏子衿,一位是冀州巡按,一位是秉笔书记, 二人已然将官府公文, 张贴布告于冀州下面各县各衙了,想必未足一日,冀州的黎民百姓们亦是晓得了此事。
知府知县的工作, 较为容易沟通一些,但百姓们的工作, 就显得需要耗些一番时日了。
绝大多数的百姓,对『地动』一事,显然是没有什么概念的,毕竟都不曾切身经历过,那自然是难以想象这一场灾厄,到底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所以说,将官府让他们在半个月内迁徙出冀州府,民生之中肯定是会生出愤意与怨气,到时候,肯定是有诸多不愿意配合官府工作的百姓了,针对这些人,温廷安觉得一定是要多做些沟通工作的。
在前世,她在体制内工作时,就没少与社会民生打交道,对于这一方面的事务,她还是颇有一些经验的。
不过,在时下的光景之中,她需要静候温廷舜,静候他从冀州周遭的边缘城市回至冀州府,看看他的勘测情状具体如何,各路州府的人口是否已经饱和,还是说还能再多收容一些人,这些问题,都需要逐步弄清楚。
翌日还有诸多公务置办,温廷安也不能在吕府暂歇一宿,她仍旧需要回至自己落脚的客栈中去。
不过,临行之前,她思及了什么事,复行至老太夫人近前,微微晃着脑袋,偏首望定吕老祖母靳陈氏:“祖母,晚辈临去之前,尚还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