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低头思索着,耳尖微动。这里的小院并不在小春城中心,风中,隐约传来有规律的马蹄声。
少年沿着墙壁潜行,轻轻一跃,便跳到了屋檐上。因初入练气期,五觉格外通达,即使在朦胧的夜雨里,朔风也能清晰地看见,小春城窄窄的街道上,一列紫衣卫们骑着黑色骏马,挨家挨户地停下搜查。
*
数百里之外的玉都,同样有许多紫衣卫们在进出一座宅邸。
这些紫衣卫们的衣袍明显更为精致,也更为华贵,他们是有官职在身的百户、千户。而宅邸几乎占据了玉都主街积玉大道的一半,这曾是前朝王爷的私宅,但现在已被御赐给紫衣卫都督。
虽然在深夜,但这座都督府依然点了很多盏灯笼,亮堂堂的,如同白昼。仆妇和小厮们紧张地在夜色里穿梭,一道道长廊,接着一座座横厅。到了最里间的院子,所有人都候在外面。
前任都督陆泽为了救驾,一身寒病,深受圣眷在家休养。亲子陆清川继任都督后,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甚得皇帝宠幸。
夜里,都督刚处理完公务回府,便来看望缠绵病榻的老爷,父慈子孝的场景许久都未有了。下人们都在心中感叹,都很默契地没有进屋打扰。
虽然已经到了五月,夏意增生,但卧房里还是烧着足足的地龙。
卧房里,一个青年大刀阔斧地坐在老人的床榻边,他正在用精致的宝石小刀削苹果。他削得很认真,眼睫动也不动,果皮一圈圈如雪花般完整落下。
青年是继任的紫衣卫都督陆清川,也是陆泽唯一的儿子。
削好的苹果并不是给重病的老人吃的。
陆清川咬上一口清脆的果肉,慢慢咀嚼味道,露出雪亮的牙齿。
老人重重的咳嗽声响起。
青年的表情很是担忧,他挑开床榻上的青色罗帐,从地上拿起痰盂,服侍着老人拥被坐起。
陆泽靠在软枕上,盯着许久未归家的儿子,朝痰盂里吐出一口含着血丝的痰水。
烧着的地龙已蒸出一片融融暖意,微凉的金砖上倒映出摇曳的烛火,和紫衣青年挺拔的身影。
陆清川生得很英俊,可眉眼总是阴郁锋利的。他的瞳孔幽深,此时安安静静地望着老人。
他的语气茫然又疑惑,说道,“父亲,您怎么还没咽气呢?”
陆泽仰望着和自己面容相似的儿子,也没有因为这大逆不道的话而生气,反而含着笑意解释,“我在等一个故人。”
说是故人其实并不准确,应该是一个故人的孩子。
老人病的很重,已经鲜少有清醒的时候了。他的眼睛昏花,但还是精确地找到了刀架。
他望着刀架上破旧的长刀,这是御赐之物,他也用这把刀杀死过许多人。
他注视长刀,提着一口气,不肯抱着残躯死去,陆泽慢慢道,“等他,来杀我。”
用这把杀死那个孩子无数亲人的刀,让那个孩子,杀死自己。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舟月(开心):我和佛子的关系特别好。
朔风(咬牙切齿):有和我之间的关系好吗?(顶级杀手的防gank意识)
这章还有好大儿陆清川,父慈子孝(迫真版)。
第8章 不回头
朴素的卧房里,刀架上的长刀即使已经破损,但刃尖依然是锋利的。寒光幽幽,似有惊醒的刀下亡灵不断在怒吼咒骂,连屋内的地龙也无法驱散这群庞大死灵的阴寒。
但紫衣青年的目光从长刀上移走,露出难得的一笑,两指间的小刀在空中掷起一个圈,他说道,“这样啊。”陆清川起身,动作雍容,伸手细细捻灭跳着火星的灯芯,“那我倒要看看,这都督府龙潭虎穴,他这个故人到底敢不敢来闯了?”
衣袍窸窣,陆清川的锦靴踏在金砖上时,有轻微的咔擦声。屋门大敞,冷风吹进暖室,化为一阵阵白烟,青年的声音也如烟散开,“父亲,儿子希望您今夜安睡,最好别再醒来。”
罗帐里的老人没有说话,他的余光瞥见熄灭的烛火,浑浊的泪珠滴在软枕上,有大片新的或是旧的水渍。他的眼神空洞,怆然低语,“贞娘……”
十三年前,他的妻子贞娘曾在这间屋子悬梁自尽,这些年却从未入他的梦来。但他始终记得她决然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时有午夜惊魂。那个女子不愧为凌家血脉,她一字一句地讥讽,“陆泽,你拿我凌家百十口人的性命去铺你的青云路、登天梯。那我沈小贞,今日便与你断绝这夫妻情义。”
长夜寂寂,陆泽闭上眼,这句讥讽每日每夜都在她走后于他的脑海回荡,一遍遍叩问他的良心,令他辗转反侧、夜不成寐。老人又苦笑,他做了一辈子被天下人、被妻儿怒骂的走狗,可如今他的儿子也继续做这走狗。
沉沉叹息后,屋里彻底昏沉下来了。
院子里恭候的仆妇下人看见青年安然无恙地走出来,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没有争吵,也没有大打出手。父子俩到底还是血脉相连,哪有隔夜的仇呢?看,还是都督亲手熄灭了屋里的烛火,都督其实也是很有孝心的孩子嘛。
紫衣青年跨出院门,在众人赞许的目光里没有回头。
漫漫长夜里,万家的烛火有人熄灭,自然也有人点燃。
*
此刻正在小春城的少女显然没有睡意,她在吹烛台玩。焰苗淘气地一晃一晃,流动的金红色在她眼里跳动。
听见脚步声,舟月回头,火光照亮她半边白玉般细腻的面容,澄澈的眼底温暖又柔意。
她察觉到朔风神情里极力掩饰的一丝沉郁,于是搁下烛台,缓声道,“朔风,你怎么了?”
少年崭新的衣袍一角有明显被刀刃割破的痕迹,但舟月没有继续追问。
他不想说,她便不问。
少女的面容恬静宁和,如柔和的晚风,令朔风莫名安下心来。少年捞起一把椅子坐在舟月旁边,他的双腿很修长,轻松翘到窗棂上。
朔风伸出双臂枕在脑后,眺向窗外的雨洗青空,笑着说,“没什么。我不是说这个月带你去琼州看大潮吗?今夜,我们便出发吧。”
琼州的大潮?需要赶这么急?
舟月掀开锦被,自己套好足衣,踏进桃粉绣鞋,走了走,发现没有掉跟,仰脸说一声“好。”末了,她的眼睛突然亮了亮,“朔风,我教你御剑之术吧。”
御剑之术,朔风在话本里也听说过。据说在人间还有修士的时候,他们当中不少有人依靠法宝上天入地,一夜可行数百里。
少年果然收回双腿,在舟月面前站定,清瘦的身影如一株小松。
舟月伸出右手,抚到朔风额间,轻声道,“像以前一样凝神,你我识海相触,你就能看见记录御剑之术的秘籍了,这个正好适合练气期修士来学。”
不知是少女灵力的暖光,还是她掌心的温度,朔风觉得额角热热的,他的嗓音有些哑,“舟月,我找不到。”
少女金色的识海宽阔,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小小的影子在里面游荡。
找不到?
舟月皱皱眉头,按理说不应该啊。可少年模样认真,不像是说谎。她想了想,踮起脚,额头贴近少年的额头。两人的额发都垂在脸上,在微凉的夜里烘出热气。
额头相贴,舟月闭着眼睛,凝神将识海处的一团金色灵光融入朔风的元神。
她又问,“这样呢?”
声音和鼻息一般近,朔风悄悄睁开眼睛。少女的眼睫近在眼前,纤细卷翘,像轻飘飘的羽毛拂过他的卧蚕,她的唇几乎也快要擦过他的唇。
他极力平抚住慌乱的心跳,颤声说,“你,再近一点看看。”
不料,舟月的眼睫扇过他的眼睑,酥酥麻麻的。她的眼底清澈一片,像是没有波澜的春水,“还是不行吗?”
朔风望着那片春水,觉得自己的倒影好像也要被拖进水底的漩涡,他猛的别过脸,推开少女,“嗯,我看见了。”
藏在阴影里的半边脸通红如血,朔风唤回寂华剑,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奔向空旷的小院。他的动作很快,掀起一阵清风,舟月鼻尖微动,甚至还能恍惚闻见他衣领上淡淡的雪松清香。
朔风不愧是连她都自愧弗如的天生剑骨,于剑术一途天赋卓绝,很快便参悟了御剑之术的法门。
寂华剑摇摇晃晃地悬浮在空中,一开始还不受控制地到处乱撞,但很快被朔风驯服,乖乖地随着朔风的指令向上向下。
“真是厉害啊!”舟月眉开眼笑,她坐在正房的门槛上,看月色下的少年低声轻喝,“万剑归一,御风乘行,起!”
少年轻轻跳到了剑身上,剑随令动,直冲云霄。舟月仰望高天,看见稀薄云层里,一个少年的身影在飞剑上起伏,肆意又洒脱,似是翩然振翅的雪鹤。
明月里,朔风俯瞰小春城的小院,那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万家灯火如同繁星。他调转方向,御剑向凡间的少女奔去。
身后的星月很亮,鹤一般的少年向舟月俯身,他在寂华剑上伸出右手,“舟月,来!”
少女果然也伸手握住了他的掌心,如云如风,轻轻柔柔,拥入他的怀里,像是他御剑而行时手边垂手可撷的明月。
朔风微微低头,可以嗅见舟月发上的清香,他的眼睛明亮如星,“我们去琼州玩。”
怀中的少女闻声回头,两人相视而笑,两张笑意晶莹的脸。
寂华剑很快将小春城迅速抛离身后,但御剑而行的两人都没有回头。
剑光如同一道金色流星瞬间飞过夜空,慢慢坠向远处的地平线,那是琼州城的方向。
*
小春城县衙里正在翻找卷宗的紫衣卫们伸伸懒腰,抬头时,在寂静的府衙院子里也看见了远方微亮的天空。
院子里堆满了混乱的箱子,也挤满了瑟缩的官吏。
一向喜欢耀武扬威地县令也跪在其中,抖着身子颤颤巍巍道,“崔千户……您直说,下官有哪里没做好的,还请您多多担待……”他向身侧同样跪着的小吏使使眼色,后者四肢并用地爬到一个箱子边,打开箱盖,是成箱堆积的金银珠宝。
这是他的师爷献上的计策,紫衣卫向来喜欢搜刮钱财,这便是花钱消灾。
县令的脸苍白又僵硬,谁不知道紫衣卫这群瘟神上门就是抄家灭户。他想到自己的八十老母和嗷嗷待哺的幼儿,尽力使自己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崔千户,您……”
本来应该是县令座位的上首现在坐着一个小麦肤色的年轻人,他是都督的亲信崔千刀。
年轻人没有继续听县令的解释,他把腰间的佩刀“砰”地摔在了木案上。
县令吓得趴到了地上,眼一闭,心一横,破釜沉舟地咬牙道,“下官是陛下亲封的正七品官员,你不能——”
话未说完,崔千刀饶有兴致地看着瑟瑟发抖还假装镇定的县令,点点头,“县令大人,我的刀不想担待啊。你也知道,我们紫衣卫办案向来是先斩后奏嘛。”
这个杀千刀的崔千刀!
县丞老泪纵横,面如金纸地倒在了地上。
崔千刀轻叩木案,向堂下扫去一个眼风。
一个五大三粗的紫衣卫会意,如拎小鸡般提起县令,恶狠狠道,“千户大人问,你答,否则你的项上人头就不用担待了。”
县令一脸菜色,忙不迭点点头,原来还是可以有商有量。
崔千刀含笑问,“近来小春城可有发生命案?”
县丞慌乱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原来是因为这个!但为了保小命,他只好坦白道,“都是一些死囚……”
“为何瞒报?”崔千刀冷了声。
县令哆哆嗦嗦地匍匐到崔千刀脚边,想要解释,“大人有所不知,这些都是死囚,下官不是不想管。只是那人行踪鬼魅,下官实在是怕……”
崔千刀遗憾地摇摇头,“无用之人,自不必留下。”他抽出案上的佩刀,利落砍下县令的脑袋,“知情不报,藏匿逆贼,按律当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