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正德在发呆。
白昼的会议室,敞亮不用灯,光线逼人。两位阿sir,一个肥头大耳,挺着个假孕肚在反复唠叨;一个威武精明,却半眯着眼在神游太虚。
“阿德——”郑志添用指节轻敲桌面,“你有没有听清我说什么?”
“听到。”
洪正德把手中转动的笔停下,“秦仁青老婆和女儿肯定被威胁了,什么都讲不知道。他的情妇和私生子都在国外,那些资产不一定能查出来。”
“你都没去做,怎么就说不行呢?”郑志添显然不满,“这单案太大,我调了枪神周他们组去慧云体联帮忙,你却摆脸色给人看。怎么,现在全警署就你是大帮办?人家肩头也有两粒花的,还是个皇亲国戚。”
洪正德听罢,想起那日在慧云体联与同僚互相讥讽的场面,气得拔高音量。
“我什么时候摆脸色了?你自己去看下他们是怎么当差的,学生妹都用逼供,那群女仔才十几岁,能讲什么大话?他们做得不对,我难道不能说?都是戴这块胸牌的,你让他们有话当面讲,不要背后做小人!”
他不屑做那种转个身就对上司打小报告的人。
“哦,那又是我不对了?我是八婆,在商罪科讲是非,挑拨离间?”
“添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郑志添皱起眉头,“你这几日在做什么?魂不守舍,你老婆又跟你吵架了?”
“哪有。”洪正德瞥了眼窗外,又把目光放回郑志添身上,“上次之后我没再过去了,慧云体联那边,现在到底怎样?”
“有点麻烦,曾慧云不配合。”
郑志添摇头,想起前几日在慧云体联看见的曾慧云。好好一个贵妇蜕变泼妇,蛮横得很,几乎以死威胁警务人员,要求释放她唯一的宝贝儿子。
声称自己对慧云体联事务负全责。
郑志添说,“她早就让冯世雄以parco名义认缴了慧云体联的股份,现在最多就是个顾问角色。她想负责,想拿自己去换儿子,问题是我抓她也没用啊。”
“老公失踪,儿子又进了拘留病房,曾慧云这种人肯定会崩溃。”洪正德无声叹了口气,“但冯敬棠与秦仁青不可能毫无瓜葛。”
洪正德没说的是,恐怕冯大议员已经命丧黄泉。
资本杀人总是无声无息。
冯敬棠失联,报警的竟是立法会。曾慧云一心扑在冯世雄身上,连老公去哪里了都一问叁不知。
至亲至疏果然是夫妻。
郑志添从办公椅上站起,走到那块画满人物线条的推理白板上。他沉默几秒,又开口,“对了,你的线人有没有办法找到叶世文?”
洪正德一愣。
抬眼去看,只见郑志添背影,读不出他正脸的表情。
郑志添转过身,语气流露无奈,“冯敬棠肯定是通过叶世文与秦仁青交易的,你去parco没搜到,但叶世文名下的公司必然有蛛丝马迹。偏偏那日棉登大厦叶世文的私窦着火,你说事情怎么都凑巧了?”
他嘴角带笑,眼底却没有温度,又说,“这次行动只有我们内部知悉。如果不是有内鬼,肯定就是线人嗅到味,提前通知叶世文逃走。你的线人与叶世文关系不一般吧?”
洪正德没料到郑志添主意会打到线人身上。
这是在怀疑他与叶世文有台底交易?洪正德感到诧异,以及莫名的恼怒,语气带锋地质问回去。
“我没给过料线人,这次她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冯敬棠失踪那日,在元朗屏唐南街有人报警。在场手足隐约认得出叶世文与屠振邦,只是那一段没监控记录,逃逸车辆都被销毁了。难道就不能是屠振邦在警察里插眼线,提前通知他逃走?”
郑志添掀眼去看洪正德。
这种质疑,是在问责商罪科,顺便问责他这位总帮办?
洪正德出身经商家庭,性情聪敏,懂得投机。又与妻子中学恋爱,青梅竹马,鹣鲽情深。从警是为了光耀门楣,有个一哥(总警司)登族谱,才能彰显荣誉。制服上身的他,格外器宇轩昂,贼人见着也要自动避让。
他方方面面都很优秀。
当然希望立功勋,博升职。一个萝卜一个坑,仕途之路,最大劲敌不是能力低下的同僚,而是占位退休的上司。
“你说得对,但我记得你的线人和杜元也有牵扯,造船商社不是她给的料吗?”郑志添点头,“当然,不能排除有内鬼。屠振邦以前是做什么的,大家都清楚,反黑组那边我们只能提示,不能插手。”
“他洗白这么多年,那只鬼渗透到商罪科,也不是没可能的。”
郑志添听罢,却不答话。
洪正德站起,想到程真打来的那通电话。他心里有些犹豫,帮与不帮,帮到何种程度,都是抉择问题。
他也不做赔本生意。
“添哥,我今日想去慧云体联那边看看情况。”洪正德再叁忖度后说,“秦仁青与杨定坚的供词七七八八了,确实是杨定坚违规做空期货,协助秦仁青免缴差额。他们显然有把柄在外,罪状都揽自己身上,短期内要挖也挖不出什么。”
郑志添鹰目一敛,语气沉了下来。
“阿德,别说当大哥的没劝你,你这只手,别伸太长。你也知道我一向很少约束你们什么,但大家说好了分头行动,你不要仗着跟我关系好,总是什么都插手。”
洪正德直接迈步走到门口,“行啦行啦!不插手嘛!我什么都不插!”
门哐地一声关上。
郑志添挑了挑眉,把话尾收回。
诺大会议室里,只剩他一人,慢慢挪步到窗边,驻足良久,一双鹰目不知在盯什么。活到这个年纪,躯壳撑不起剧烈活动,倒显得脑筋愈发灵活清醒。
有人来敲门,“郑老,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饭?”
郑志添转过身,未语先带几分笑,“我还不饿,你们先下去吧。”
办公室的同事都散光了。
郑志添拨出电话,对面接起时,他便笑了。他习惯见谁都弯起嘴角,乐呵呵,不甚烦恼的模样,让人降低叁分警惕。
“杜师爷,怎么不劝一劝你大伯,玩这么猛——”郑志添舒了口气,“冯大议员都敢劏?”
“郑sir,猪当然养肥才劏。”电话那边的杜元语气轻蔑,“也给他这个寒酸仔富贵了叁十年,足够了。”
“问题是我这边手尾不好搞呢。”
“当年曹胜炎你是怎么搞的,现在秦仁青也一样,对付有钱佬不需要手软。”杜元笑了出声,“如果他们不听话,你开口,我派几个马仔去帮你。”
“又玩泼红油?还是打算bbq烧全家?他的妻妾都在你手里,我还需要怎么搞?曹胜炎的情妇都被你卖了,那两个女儿还在你手里吧?”
杜元冷笑,“郑sir,我胆小呀,万一有人教唆他反口,死的是我和大伯。”
郑志添知道杜元暗示什么,“他当年也只是贪心而已,罪不至死。”
“他在监狱,自然任你鱼肉。他不死,对你来说是筹码,对我们来说,就没那么轻松了。”
“我和屠爷相识这么多年,还不信我?早就讲好等秦仁青这次玩完,送他与曹胜炎一起死的。况且你捆着人家两个女儿,他的嘴已经被你封了。”
“怎么会不信郑sir呢?你叱咤警坛,心明如镜,纪律部队有你这种人,我们市民很放心。”
“不要讲笑了。”郑志添目露凶光,有些不满,“我这边有个兄弟已经开始怀疑你们,硬骨头,很难搞的。”
杜元沉默几秒,也换一副口吻,“当年曹胜炎一案,我们洪安背地里替你出了多少力?最后能在几个有钱佬身上剥了5亿出来,当作追回来的投资款。我记得,那次之后你就高升了吧?大马银行执行主席还设宴感谢你呢。”
“秦仁青和曹胜炎是共犯,他贿赂过你的,绝对比给我们去杀人的酬金要高。明面上是你暗示秦仁青找我大伯去搞曹胜炎一家人,实际上是怎样,大家心中有数。”
杜元依稀记得当年秦仁青那副慌张模样。
1991年,立法会直选,红港代议制终于尘埃落定。随着97渐近,别有用心的人恶意吹风,说老母要打仔,下手没轻没重。广东话与普通话,始终很难同声同气。
暗地里,有人移民,有人囤金。
秦仁青伙同曹胜炎在大马银行内部操作,违规通过各项审批,10亿投资了由秦仁青与几个富人注资的金凤珠宝公司,质押黄金在检验时被发现全是劣品。
商罪科即将介入此案,一时间,狂风骤雨袭来。
秦仁青担忧下半生要在监狱退休。联合曹胜炎贿赂郑志添,结果曹胜炎临阵退缩,萌生自首心理。他又急急忙忙来找屠振邦,抛下酬金,声称杀掉那几个一起玩的有钱佬都没问题,只要他不入狱,保证重重有赏。
秦仁青从来都不懂放长线钓大鱼。
屠振邦却懂。
决意金盘洗手那日,他邀来私宴的座上宾是郑志添。那时郑志添只是一名高级督察,身形不及现在痴肥,笑意含糊,面懵心精,一人啖下半只脆皮乳猪,不嫌油腻。
贪心写在脸上,你能投其所好。
贪心放在肚里,你永远喂不饱。
郑志添听罢,不怒反笑,“杜师爷,这些陈年旧事,拿出来讲就没意思了。”
“我只是想让郑sir放心,我们混字头的,都讲道义。秦仁青也好,曹胜炎也罢,所谓的商业犯罪说难听点,就是我们的发财工具,警民合作才有利可图嘛。秦仁青知道这次是你接手,死定的,他不过是求那些妻妾子女不出事而已。”
“我肯定不会让他有命离开红港,但你们两叔侄——”郑志添握着手机的指腹突然用力,“说好只求财,不见血的。冯敬棠身后是港英和慧云体联几个大慈善家,你们自己醒目点。”
“放心,我们有分寸。”杜元十分识趣。
“天星船坞公司股份,听说汇丰已经内部出函确认转让20%给你们。这种级别的转让,连竞标手续都免除,直接指定,秦仁青这次是舍命帮你们搭线。你们骗他去内地搞期货公司赚了一笔,调个头就在红港期货公司玩收割。人家拿当你兄弟,你当人家是契弟。”
郑志添笑得格外讽刺。
“集装箱终端运输,24个停泊港里面天星占6个泊位。红港码头操作费全球最贵,是德国的2倍,每日的现金流高到离谱吧?只是20%,屠爷也要富到流油了。”
卸磨杀驴,屠振邦果然心狠手辣。
这样大笔的现金流,才能支撑他投身房地产界。经济不景,拿钱囤地,经济腾飞,卖地换钱。1997年,红港改姓了,连混黑的大佬都知道,炒股炒菜炒你老母,都比不上炒地皮。
固定资产才能保值。
“郑sir,温哥华那套别墅,4000呎,暖气热得肯定不够快。还是悉尼好,与北半球季节相反,又有海景。同样都是4000呎,我已经买好赠给你那个18岁小情人了,辛苦大半世,无非就是想退休后享受齐人之福啧。”
杜元直接利诱。
郑志添臃肿的五官才稍稍舒缓。
“杜师爷——”他转过身,推开拦在自己面前的办公椅,往门口去,“还记得跑马地那次吗?你瞒着屠爷私下找我,结果我落了空,你在屠爷面前肯定也挨了骂。慧云体联那边,我现在没什么耐心继续帮你。一旦那个硬骨头查出账目与叶世文有牵连,我们先批捕他,你就不走运了,时间就是金钱。”
杜元听得出这次郑志添胃口不小。
“郑sir,你有办法的,再帮我拖一段时间,我会挖出叶世文。”
“看你诚意咯。”郑志添无声笑了,“造船商社那次的料,不是你给我的,是我部门那块硬骨头给我的。你身边有鬼,二五仔不会把反骨写在脸上。”
郑志添挂断电话。
他终于感觉到自己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