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卫民还想说什么,苏笑笑扯了扯他的衣袖,李县长作为这个时代的人,这个时代的父母官,站在他的立场他没有错,新领导上位没几年,雷厉风行推行不少推动社会进步和发展的新政,但旧政盘根错种这么多年,除非上头有正式的红头文件下来,否则让他们一下子把思想转变过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改革从来都不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就能够完成的事。
“李县长,新领导上任之后你看了什么?恢复高考?高知平反?知青回城?还是满大街跑的小商贩?我看到四万万张嗷嗷待哺的嘴,我看到人们想换下一件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打满补丁的旧衣服,我还看到他们摈弃那些限制他们买东西的票据,拿着钱跟各种倒爷买东西,这些倒爷从躲躲藏藏到明目张胆,到以后可能会颁发牌照,合情合法,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但这一定是未来发展的趋势。
我知道你现在听我说这些可能觉得离经叛道,我甚至跟我爹说过,咱要干就瞒着上面偷偷干就行,反正每年缴足公粮,丝毫不会影响到国家和集体的利益,还能够让辛苦劳作的农民能够吃饱白米饭,一般努力的农民吃上红薯米饭,至于那些一直吸别人血的滑头大懒虫,喝粥水还是吃红薯甚至饿肚子都是与人无尤,但是我爹说,得县领导同意了才能干,不同意的话就不能这么干,我们遵循领导的指示。
今天我们把我们的想法带到,领导同意我们这么干,我们就干,试行两年,不少国家一两公粮,即便失收也不要国家补贴一分一毫,说不定两年后政策就下来了呢,国家说不定还会嘉奖我们是改革先锋,当然啦,如果领导不同意,那我们就等几年,我相信这也是未来发展的趋势,领导们不妨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让时间来验证这一切。”
李县长和张书记你眼望我眼,这些话实在太过离经叛道,难道是首都大学的大学生离最高领导人比较近?嗅到什么风声?不然她怎么敢这么说?想都不应该这么想啊!
气氛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每个人都好像被点了穴道定格了似的。
随着“扣扣扣”的敲门声响起,几人才被“解除穴道”,李县长清了清嗓子:“请进。”
陈主任从外面推门进来,看到苏卫民和苏笑笑太阳穴突突突跳了几下。
但很快他又冷静了下来,决定先发制人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上,他的语气熟稔又轻松:“苏支书和苏笑笑同志也在呢?李县长你找我是问之前抢收的事吗?之前我说了,苏卫民同志的功劳最大,你之前不是说过要表彰他们吗?现在来了正好。”
李县长这才想起这件事来,顺着台阶转移话题,指了个位置让陈主任坐下:“陈主任不必自谦,要不是你的前瞻性和领导有方,苏家村也避不开这一次天灾。”
苏笑笑眨巴眼,前瞻性?领导有方?
陈主任看苏家父女的表情暗道一声坏了,但是这时候想补救已经来不及,他们俩到底来这里干嘛?
果不其然,他下一秒就听见苏笑笑问:“李县长我不是很明白,这个前瞻性和领导有方指的哪一方面?你是指陈主任接到举报说我为了一己之私怂恿我父亲提前抢收水稻这件事很有前瞻性,还是勒令我们停止抢收水稻这件事领导有方?对了陈主任,我真的很想问一问到底是谁向你举报的?”
苏笑笑笑意盈盈,声音温婉动人,没有丝毫指责的意味,也不像反问,倒像一个虚心向领导请教的好学生。
其实苏笑笑内心冷笑,李县长那话一出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摆明是有人想揽功呢。
陈主任都还没来得及回应,苏笑笑又说:“按我说啊,陈主任最应该感谢的是举报我那个人,他不举报的话,你就不会纾尊降贵来到我们苏家村,更不会看到我父亲夜观天象预测到台风会提早来袭,在你来之前就已经号召大家去抢收水稻。
你也不会当机立断请气象专家和其他庄稼老把式来再三确认台风有可能的登录时间,更不会第二天就报道气象消息,号召其他公社提前抢收水稻,虽然只多争取到一天半的时间,但是我听说群情汹涌,大家连夜收割也抢回了四五成的稻谷,对吧?”
陈主任涨红了脸,半天才憋了一句:“没有,不是这样的。”
苏笑笑这一次可没有那么温柔了,可谓刀刀见血:“不是这样是怎么样呢?说起来要不是我家韩城当机立断跟部队请来救兵,我们苏家村也抢不回所有的水稻,领导该不会以为这也是陈主任的功劳吧?其他公社嘛,的确应该感谢陈主任,我们苏家村最应该感谢的是那些不辞劳苦赶来帮忙抢收到夜里九点的军人,还有陈主任的不阻挠之恩。”
苏笑笑停顿了一下,求知如渴,绕回到最初的问题:“所以陈主任我真的很好奇,到底是谁举报我的呀?”
要说刚才县长办公室里的人是被人点了穴道,这回可是点着了炮仗,李县长几乎是用吼的:“陈主任,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216.第216章 2.12
此时此刻, 陈主任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完了,彻底完了”。
他原本没有打算瞒上欺下, 是被领导那句“写进政绩, 位置往上挪了一挪”冲昏了头脑才隐瞒了部分实情,认为像苏卫民这样一个不爱出出风头的基层干部不可能来县里刻意说这件事, 到时候嘉奖状下来也肯定是少不了他那一份, 苏笑笑再厉害也是个回来探亲的,等她回去也就没她什么事了。
可陈主任万万没想到他们今天居然来了县长办公室,还当着领导的面亲自戳破了他的谎言。
不,不是谎言, 他没有撒谎。
“就是这么一回事,李,李县长, 张书记, 我, 我当时就和你们说过, 苏卫民居功至伟,气象站的同志和几个村庄的庄稼老把式也有功劳,你,你们不是说到时候一起表彰吗?有,有什么不对吗?”
对对对,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他只是没有细说过程,领导们也没问啊。
如此一想,陈主任就淡定多了。
张书记冷笑了一下,他纵横官场多年, 本也是派到基层来历练,累积够政绩随时都有可能调上去,他什么人没见过?更知道这么大的功劳对一个在小部门当了十几年主任临近退休年龄的人来说是多大的诱惑,他揽功的时候大概也没有想到现在这个局面,说得再冠冕堂皇也抹不去揽功的事实。
李县长不同,他是一步一个脚印从基层提拔上来的干部,生平最痛恨就是那些欺上瞒下的勾当,苏卫民和苏笑笑提这么大逆不道的建议他也没打算拿他们怎么样,因为他们坦坦荡荡,想做的事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家,大方向其实没有错的,只是上面暂时没有这个政策,他们也没有瞒着他先斩后奏,这事他不会批准,但也只是到此为止,不会追究什么。
但陈主任不一样啊,他明知道这个功劳揽下来能得到多大的好处,故意瞒着实情不报,把大头独吞了,要是县里的干部人人都像他那样的话,得有多少苏卫民这样的基层村官被贪功?
也难怪外面那些人从来没有提过半句感谢陈主任的话。
李县长想想都出一身冷汗,要是他因为这件事提拔了陈主任,对苏卫民他们几个真正出力的人只是简单表彰一下,广大民众会怎么想?指定以为他跟陈主任结党营私沆瀣一气。
陈主任是有功,他误打误撞捡了个便宜,挽救其他公社的部分损失,但不是头功,让李县长最不能忍受的是他把他当傻子,刚才那番话分明是想把责任推到他的身上。
这件事吧,他的确也有责任,他太过想当然,太相信陈主任的一面之词,稍微派个人下去调查一下就能弄清楚的事,他偏偏跳过了这个步骤。
李县长用最快的速度缕清了前因后果,对陈主任摆了摆手:“行,这事我知道了,这里也没你什么事,你先回去吧。”
陈主任一时间摸不准李县长的态度,但他识时务,也知道这时候有“外人”在,言多必失,李县长更不好有心偏袒,等之后再找时间跟领导解释吧。
所谓“家丑”不外扬,陈主任大小也是个县官,关起门来该怎么都好说,总不好当着苏卫民的面窝里反,也有显得他领导无方,等陈主任走了之后,李县长才握着苏卫民的手说:“我的不是,差点让好同志受委屈了。”
苏卫民能生出苏笑笑这样聪明的闺女,自然也不是个笨人,大概也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要是这时候还揪着实情不放,那也太不识时务不给领导面子了。
他双手反握了领导的手一下:“感谢领导体恤,我倒是没受什么委屈,就是我闺女莫名让人借题发挥举报污蔑这件事让我一直觉得膈应。”
李县长说:“你放心,这事我会查清楚,陈主任肯定是不对,但后续也当机立断挽救了不少损失,严格算起来也算是功过相抵,不问责,但也不会给予表彰,他原本的奖励也转到你身上去,这样你看可以吗?”
苏卫民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事我也有不对,事出紧急,我担心来县里请示再耽搁几天错过了最好的抢收时机,就私自号召大家把稻谷收了,这一次不过是侥幸,所谓六月天孩儿脸,天气这种事没人敢打包票,万一我判断失误,害国家损失粮食,我还得来请领导降责,当不得什么表彰。”
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苏卫民和陈主任人品如何,高下立判,一个冒着降罪的风险做对集体有益的事,一个赶着为了一己之私抢他人功劳。
李县长为自己差点误会苏卫民而感到惭愧。
“行了,这事我有分寸,你们不用管,另外你们刚才所提的事我们几个知道就好,离开这里之后千万不能泄露半句,懂我意思吗?”
苏笑笑和苏卫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