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时候刘彻曾经带着陈娇去虎贲营视察,也就是那一天观察力过人的显星在骑阵中无意间看到了晒得变了色的张琳琅。
张琳琅与陈君爱游学形影不离,这事张家和陈家都知道,所以有张琳琅的地方,一般都会有陈君爱。
十一月下旬,关内侯卫青入宫向天子述职,退下之后便被椒房殿的宦官请到了未央御马监。
“臣卫青,拜见皇后娘娘。”卫青仍像从前一样向陈娇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军中大礼。
☆、第246章 赏赐马王
陈娇站在御马监前宽阔的空地上,对身后的卫青淡然道:“关内侯免礼。”
卫青听陈娇这样叫他不知为何竟有些不自在,他英武的浓眉微微蹙起,并不起身,只道:“臣不敢。”
陈娇微微一下转过身道:“你出去那么久,回到宫里这万分谨慎的习惯却分毫没变,不,你比之前,只有更谨慎。”
卫青不知陈娇何意,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动作低着头,一语不发静静地听她吩咐。
“我也是最近才听说你在北地作战的情况,为救他人战马被刺,情况如此凶险你都不愿牺牲一个小小的士卒,的确是个爱兵如子的将军。”陈娇扬着下颌从容的走到卫青面前垂眸看着卫青。
“战争残酷牺牲难免,但如果可能,臣不愿放弃任何一个为陛下浴血奋战的大汉将士。”卫青答道。
陈娇点点头,俯视着单膝跪地岿然不动的卫青,伸出白皙的手示意道:“卫将军请起。”
皇后与天子礼相似,他们往往不会对臣子的跪拜回应任何动作,伸手示意平身则是一种上位者表示赞赏的礼节,是臣子们莫大的殊荣。
“本宫今日让你来,是有一样东西要给你,以赏赐你的战功。”
“北地战事陛下已经赏过了,卫青不敢居功再受娘娘赏赐。”卫青起身后低头抱拳十分恭谨的说。
“你先不必推辞,看了东西再说不迟。”陈娇淡淡的说,“来人把灵璧牵过来。”
卫青抬头,只见不远处一名马倌牵着一批神骏高大威风凛凛的黑马走了过来。他想来有相马驯马之能,如何会不认得这匹曾经驯服的马王。
那黑马王也是极有灵性的好马,远远看到卫青竟像是认出了他一般,打着响鼻加快了速度向他走过来。待到近前,马倌一松缰绳它就来到卫青身边,低下高昂的马头,在卫青伸出的手上轻轻的蹭动着,十分亲昵。
自古名将爱良驹,看卫青瞧那黑马王的眼神便知此言非虚。他抚摸着马王黑亮的鬃毛,竟有些爱不释手的感觉。
陈娇看着卫青眼中的热切淡淡一笑道:“怎样,这个赏赐卫将军大约不会推辞。”
卫青固然爱马,但这匹马的来历他比旁人更加清楚,几年前卫青驯服了这匹来自匈奴的黑马王,天子刘彻将其视为爱驹,后来又将它送给了皇后。天子也是爱马的人,卫青知道他有多喜欢这匹马,若不是送给皇后,卫青笃定天子不会将它送给任何人。
“臣不敢,娘娘亲收回赏赐。”卫青有些惶恐“的收回手请辞道,“此马乃是天子送与娘娘的爱物,请娘娘万不要陷卫青于不义。”
“天子曾跟本宫说过,用人之道在于适度,谁该在什么位置上就应当在什么位置上,该做什么事就不可僭越去做其他事,这就是适度。”陈娇慢慢的踱步到马王旁边伸出手拍了拍马颈,继续道:“好马配良将,这匹马王跟着本宫便是委屈,这与身份无关,本公子是认为你更值得它跟随。”
“娘娘谬赞,卫青不敢受赏。”卫青仍旧坚定的拒绝陈娇将马王赏赐给自己。
陈娇并不强求,只道:“说是赏赐,其实也不尽然。你的马也是天子所赐,你为救人舍了你的良驹,本宫也应当还你一匹。”
卫青跟随天子在宫中也做过多年侍中,陈娇的这一席话他也听出了些许端倪,不禁有些疑惑,就算是为了救人舍马,也用不到皇后来还,那皇后的意思到底是……
“卫青,你的虎贲营中当有一个叫做陈君爱的骑兵,马邑之战后他因在公孙贺军中立下功勋受赏,被你调入虎贲骁骑营卫队。”陈娇缓缓的转过头看着卫青,“你在战场上救了他,所以本宫才会将这匹马赏赐给你。”
如果说卫青之前还从未想过陈君爱的身世背景,那么当陈娇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在瞬间就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们一定有着很深的亲缘关系!
“他是本宫的亲弟弟,堂邑侯府的少子,是荣尊太主和堂邑侯唯一的嫡生公子,在西南之役中劝说闽粤大将军降汉立功,天子曾经打算在他十四岁时封他为侯,是他自己拒绝了。”陈娇淡淡的说完,看着卫青的双眼郑重道,“而你救了他。”
卫青有半刻的怔忪,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往日沉静的神色,仍旧没有说话。
“本宫把马王赐给你,也是想让你为本宫做一件事。”陈娇在卫青面前站定,即使他低着头陈娇也需要仰望才能看清他的容颜,她说,“本宫要你将他逐出虎贲骁骑营,把擅作主张的他交还给陈家。”
知弟莫如姐,依陈君爱不声不响的倔强性格,别说陈娇和大长公主的劝说没用,就算让陈蟜带人把他从虎贲营里绑回来他也不会死了上战场的心,唯有利用卫青的将令驱逐他,才能迫使他死心离开军队。
卫青没有立刻回答陈娇,他微微沉默了片刻退后一步抱拳道:“敢问娘娘,陈君爱今年是何年纪。”
“时年十五。”陈娇回答。
“娘娘可曾记得当年第一次遇到卫青时您说过的话?”卫青的声音醇厚平直,他抬起头朗声道,“您曾说大汉律法,男子年满十二便可离家,如今陈君爱已经十五,娘娘又为何要借卫青之口逐他退出虎贲。”
卫青的抗命让陈娇始料未及,她忽然有些生气,蹙眉道:“卫青,你在跟本宫讲道理吗?!”
“卫青不敢。”卫青低下头,不卑不亢的说,“娘娘若是下旨命令陈君爱退伍,卫青绝不敢有半句阻拦,但卫青却不能依娘娘之命以虚无之理由让陈君爱离开虎贲营,请娘娘恕罪。”
“卫青,你知不知道你在跟本宫说什么!”
陈娇生为天子娇女,从未有人敢违拗她的命令,她更没想到三番四次被她施以援手的卫青会因为这点小事拒绝她的命令,这不禁让她非常恼火。
“娘娘,您的命令对卫青个人而言无有不从,即使您让卫青死,卫青也绝无二话。但是国有汉律军有军规,卫青决不能以莫须有的罪名驱逐任何一个上过战场誓死卫国的将士,此例一开,只能寒了天下热血将士的心。卫青只求娘娘谅解,虎贲军中只有一心为大汉驱逐胡掳足智多谋的骑兵陈君爱,并没有堂邑侯府少公子。”
卫青说着再次单膝跪地行大礼道:“卫青违拗娘娘圣命罪该万死,请娘娘降罪。”
陈娇俯视着跪在身前的卫青,她的确有气,她想狠狠的责罚抗旨不准的卫青,但面对有理有节的他,她一时间却又发不出胸中的那股怒火。
“滚。滚回你的虎贲营。”陈娇冷冷的抛出这句话转身拂袖,带着侍女们离开了御马监。
卫青抿唇看着远远离开的迤逦宫人,深深地懊恼和自责在他心中徒然升腾,但是纵然如此,他也绝不后悔方才那一席话。
第二日虎贲营军中议事,正好轮到张琳琅、陈君爱一组将布下的小规模模拟作战部署向众位参将汇报。
张琳琅在沙盘山上做了简短的解说,陈君爱补充又说了两点。他们毕竟还是新兵策略布阵还有很大的学习空间,帐中多位老资格的副将提出了很多问题,最后便轮到将军卫青总结。
“将军,将军?”副将张次公见坐在军中主位上的卫青看着沙盘有些出神,不由唤了他两句,“您的意见呢?”
卫青闪神,抬头看看立于沙盘两旁的陈君爱和张琳琅,又看看沙扒上的布阵方式,观察片刻后提出了极点重要的问题,让他们回去修改布阵。
会议结束后,众将纷纷离开,张琳琅机灵,看出将军卫青今日有些不再状态,便拉陈君爱走在最后面,等众人三得差不多了上前小声问道:“将军,您没事吧?”
卫青治军严谨,不过私下与部下相处却十分谦和,勉强笑了一下道:“没事,你们回去好好训练。”
“喏。”陈君爱和张琳琅拱手行礼,转身便要走出去。
“陈君爱。”
陈君爱听到卫青的声音立刻回头,正色道:“将军有何吩咐?”
卫青思量片刻后看着他问道:“你真的无所顾虑打算再上战场吗?”
陈君爱觉得卫青今日问他的这句话十分奇怪,但军中军规严谨,面对上级他没有半分僭越,提高声音以表示自己的信心:“禀将军,北破胡掳陈君爱万死不辞。”
卫青看着面容严肃认真的陈君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摆手道:“去吧。”
卫青不是一点顾虑也没有的,那个少年毕竟是皇后的弟弟,是他恩人的弟弟,战场上刀剑无眼,铁血狼烟,若是真的有所差迟他该如何再面对皇后,面对无数次救他性命的恩人。
只是,战场上,任何人都可以死,他不例外陈君爱也不会例外,这是每一个跨上战马奔赴沙场的人都早应具有的觉悟。
“禀将军,少府监黄门张顺求见。”此时一名军士入内向卫青禀报。
卫青对宫中之人向来谨慎有礼,听说是少府黄门前来他立刻站起身走了出去,在外面拱手向黑衣的黄门略一行礼。
“小人见过卫将军。”张顺拢袖向卫青行了个大礼,起身笑道,“小人奉皇后娘娘之名前来送赏赐给卫将军,娘娘还说将军为大汉效力为陛下尽忠,辛苦了。卫将军,请您务必收下赏赐。”
张顺说着一闪身卫青便看到被马倌牵上来的神骏黑色马王。
☆、第247章 上谷之战
卫青看到马王后眼眸忽然暗了一分,其间夹杂着些许疑惑,他转身对张顺说:“此马不凡,卫青不敢受赏,烦请张黄门回去,代卫青向皇后娘娘谢罪。”
卫青推辞赏赐用的是“谢罪”而非“谢恩”,足见他对昨日违抗皇后之命的愧欠。
“卫将军,您这可就让小人为难了。”黄顺有些勉强的笑道,“皇后娘娘说了,卫将军身为一军之将治军严谨,带兵方略并无差错,娘娘还说之前的事便罢了。这马您必须得留下,不然小人可真没办法回去复命了。”
卫青仔细琢磨了一下黄顺的话,心中思虑,难道是皇后认可了他昨日的陈词,不再要求他驱逐陈君爱了吗?
卫青蹙眉思量,看着这匹神骏的黑马不知该不该接受。
“卫将军,有句话从小人之口说与您听本不合适,不过这也是娘娘的原话。”张顺见卫青还有些犹豫便靠近几分小声对卫青道,“娘娘其实料到您不肯受赏,她当时很是不悦的交代小人说,‘卫青连匈奴十万虎狼之师都不怕,却畏惧这区区赏赐吗?!’。”
卫青多年在虎贲营历练,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宫中处处小心忍让的好脾气侍中了,军中之人最有血性,他堂堂七尺男儿要是说他惧怕什么,那可真是低看他了。
卫青起先听了这话心中先是略感气恼,不过转而又笑了,果真皇后娘娘用的法子最为得当,如此一激,凭他的性格还真是要收下这份赏赐了。
“臣卫青多谢皇后娘娘厚赐。”卫青抱拳躬身向南面恭敬的行了一礼,然后才对张顺客气道,“有劳张黄门。”
张顺的任务完成了,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轻轻松松回宫向皇后复命去了。
小寒把卫青受赏的消息告知陈娇的时候,陈娇刚从织室殿选择年节要用的织锦回来,还没来得及进椒房后殿。
“知道了。”陈娇听罢小寒简单的回禀略微颔首。
“娘娘,陛下来了,在里面坐了小半个时辰了。”小寒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后殿压低了声音说。
陈娇也没多说,直接就向后殿而去。
此时的刘彻穿着紫红色的松鹤便服长衣,一手抱着刘麒,一手揽着膝边的刘麟正在逗他们兄弟玩。
“叫父皇。”刘彻点着刘麒粉嫩饱满的小嘴说。
刘麒已经一岁半了,长了牙,正是流着口水见什么都想咬的年纪,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个年轻又威势不凡的英俊男人是自己的父亲,可是他却完全不买刘彻的帐,不但不按刘彻的意思叫“父皇,”反而张开嘴就咬他的手指。
刘彻如何能让这小家伙咬到自己,他故意一收食指,再探过去,再收再探,惹得小刘麒憋着嘟嘟的红脸蛋拼命拼命的探着圆滚滚的身体继续咬他。
“叫父皇这个就给你这个玩。”刘彻随手解下腰上的青玉龙佩在小刘麒黑溜溜的瑞凤眼前面晃,看着儿子目不转睛的跟着那龙佩的摆动转动着黑眼球他就忍俊不禁。
刘麒虽然年纪小却很狡猾,他转着眼睛在刘彻笑的空档忽然扑过去,差点就抓到了龙佩。可惜到底还是自己的老爹技高一筹,一抽手小肉球就滚到他怀里,一着急咧着嘴就要哭。
“父皇。”
刘彻正关注着要哭的刘麒忽然听到这声清晰的喊声,他先是一愣接着充满欣喜的看向膝边抬头仰视他的小刘麟,一时间高兴极了,摸着他的小脸笑道:“朕的乖麟儿。”
他一模刘麟,刘麟就也咯咯的笑了,刘彻抱着怀里的刘麒道:“你不乖父皇就把东西给麟儿了。”
说着就把那块龙佩放在刘麟软软的小手里,温声笑道:“麟儿拿好。”
刘麒一下就急了,使劲蹭刘彻,爬过去咬他的手,刘彻也不气,手指打着圈继续逗他。后来还是刘麟看不下去了,把玉佩给了刘麒,刘麒也不算珍惜,拿在手里就咬,横着咬竖着咬,咬高兴了就把龙佩丢到一边,开始舔刘麟的脸,两个肉球瞬间就滚在了一起。
陈娇进来正看到刘麒拿着龙佩咬,她见刘彻不但阻止还兴致盎然的看着他咬东西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陈娇走过去,在宫人面前还是尽礼数先对刘彻客气的笑了笑道:“陛下来了。”
刘彻瞥了她一眼一句话都不应,竟然冷着脸像没看到一样,转过头仍去看他的麒麟双子。
陈娇有些纳闷刘彻的态度,不过他既然不说话她也懒得理他,一转眼见刘麒丢开龙佩又哼哼唧唧的去舔弟弟,就更不高兴了。
“麒儿,说过多少次了,不准什么都往嘴里放,也不准舔弟弟!”陈娇上前拎起刘麒,在他肉敦敦的小屁股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两下,“不长记性。”
刘麒刘麟是天子盼了多年的嫡子,不要说刘彻爱的跟凤凰蛋一样,就是大长公主和其他的皇亲国戚也都把他们捧得上了天。
陈娇不像刘彻那般纵容孩子,她非常爱这一对双生子,自然盼着他们平安长大,一来她怕有心怀叵测的人让孩子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二来也不愿意让他们在众人的追捧中被惯的无法无天,因此与旁人相比就多了几分严厉,所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刘麒就分外畏惧陈娇,陈娇管他,他连哭都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