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岩分舵禁地,一对巨大铜门紧闭着。
  与寻常的狮口衔环不同,这扇巨门的镇邪之兽乃是一只凶狐与一头恶犬。
  这是天极宗独有的设计。
  其中的故事,还要追溯到很久以前,蔺氏兄弟经历的一场恶战。
  然而,对于此时此刻的蔺弘来说,那段岁月已遥远得模糊不清,他也懒得分神再多作回忆了。
  他只知道,如今,他们兄弟二人已功成名就,离终极梦想也不过几步之遥。
  八荒第一宗。
  这个名号一定会握在蔺氏手中。
  这样想着,紫衣男修的眼中划过一道狠厉之色。
  正坐在蔺弘对面的凤西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抹阴鸷,却不动声色。
  与这般戾气外露之人打交道,反倒能省去勾心斗角,轻松多了。
  这样想着,身着织锦衣袍的她袅娜托脸,淡淡道:“你们蔺氏为炼‘结璘蛊’,竟不惜耗费大量资源将月岩占为己有,只因‘流月仙雾’乃蛊术的其中一味。真是大排场。”
  “呵,结璘蛊事关重大,凤姑娘就莫要再取笑我等了。”他勾唇邪笑,向一旁的羊道人抱拳拱手,“这也要多谢道人牵线搭桥,仰仗您的人脉,才能寻到这千年蛊虫‘化龙’,与眼前这位炼蛊奇才啊。”
  说着,他看向凤西。
  此时的她,早已不是当初乌村那少了尸傀便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不知究竟用了各种方式,她竟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修为一路突破元婴,成为了骨火帮名副其实的帮主,再无需借着翟罹的名头幕后操纵。
  可是,她的面色却苍白憔悴,身形更是形销骨立,纵是举手投足间仍带着当初的婀娜,却仿佛一叶快要凋零的花瓣,摇摇欲坠。
  凤西对蔺弘赤裸裸的打量毫不在意,只是淡淡追问:“既然流月仙雾与化龙都已得手,那么,那最后一味毒,你们可有头绪了?”
  蔺弘闻言,嗤笑一声:“我们只知它与流月仙雾息息相关。流月仙雾出自女道士杨清灵之手,而与她关系最密切的,自然便是……”话及至此,男修微微眯眼,“传闻中,早已羽化成仙的,“混沌神”,太一老祖。”
  “‘混沌’啊……”凤西闻言,若有所思。
  她见过驭使混沌之息战斗的人。
  ——金瞳少女,杀神弃徒,仕沨。
  这可真是孽缘。
  “好巧不巧,先前一名修士出手用混沌之息打瞎了我宗黑护法的一只眼睛。从那时起,我们就已经盯上她了。一旦得手,便会告知二位。”蔺弘挥挥手,起身作揖,“如今月岩分舵已有人坐镇,在下便在此作别了。道人,告辞。凤姑娘,告辞。”
  “告辞。”
  语毕,双头大鹏鸟与碧羽重明鸟接连呼啸而至,低身垂首,迎接各自的主人。
  凤西才站上巨鸟背脊,便双腿一软,身后的羊道人连忙伸手去扶,轻轻将女子揽在臂弯。
  凤西美眸微抬,柔笑一声,随后轻轻推开男人的手臂,独自侧腿而坐。
  巨鸟展翅,夜风拂过,吹起女子的裙摆。那日乌村烧伤的巨大疤痕顿时一览无遗。
  那狰狞的痕迹爬在凤西如今瘦骨嶙峋的细腿上,仿佛妖魔,要将她渐渐揉碎,直至毁灭。
  羊道人立在女人身后,望着她消瘦的身形,面具后的黑眸忽明忽灭。
  似乎,自从她慢慢变得独当一面后,便变得愈来愈不在乎曾经最珍视的容貌。
  ……其中理由,他大概猜到些许,却不敢深思。
  因为凤西是个对人对己都残忍的主。
  她暗藏不表的心思,宛如一把利刃,会将他也割出鲜血,疼痛不止。
  而凤西则静坐着,感受着身后男子的灼热视线。
  半晌,面具后低沉的男声随着夜风飘入她的耳中。
  “凤西,我大概能猜到你做了什么,才得以如此快速地突破境界,”男修注视着女人的背影,她乌黑的长发被风吹起,弧度柔美,“你该收手了。”
  “怎么?”凤西转过头,弯起嘴唇。
  “你会死。”羊道人一字一句道。
  “道人心疼了?”凤西轻笑一声,虽眼睑低垂,却被月华染出秋波潋潋。
  身后的男子久久没有动静。
  凤西笑了笑,不再看他:“抱歉,我失言了。”
  如今,她的实力已足以彻底操纵骨火帮。
  她再也不需要给男人种魂情蛊,一次又一次出卖肉体,只为了活下去。
  她也不再在乎什么美貌。
  也许这才是原本的她。
  至于羊道人……
  凤西仰头望向星空,柔美的笑容中却藏着危险的毒意。
  如今,不论她是何种模样,他……
  都是在乎她的。
  “阿紫。”
  月岩宗门禁地,蔺弘立于双头大鹏鸟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把守大门的紫狐女、黑面犬。
  他向后者点头示意,却唤了紫狐女的名字:“阿紫,此番匆忙从主舵调度至此,可还习惯?”
  紫狐女闻言,恭敬地俯首作揖,道:“阿紫只愿为蔺氏效忠,没想过习惯不习惯。”
  蔺弘闻言轻笑一声,阴鸷的面容难得柔和:“你还是这样。那好吧,我走了。”
  “大人,一路顺风。”
  两名兽人奴毕恭毕敬地目送蔺弘离开,直到大鹏鸟的身形彻底消失在天际,二人才再次直起身。
  “蔺弘大人,到底还是和你最亲近啊……”黑面犬望着空空如也的夜幕,喃喃感叹道。
  “黑护法,按照门规,为了保证绝对忠诚,从我们选择变成兽人奴的那一刻起,便要将作为人类的前尘往事尽数遗忘了。”然而,紫狐女却语气冷漠,一板一眼地回道。
  “可……”
  可分明蔺弘大人也没忘记你作为人类时的样子啊。
  黑面犬望向紫狐女,瞧见她的神色,便将想说的话硬生生吞回了肚子里。
  看得出,紫狐女其实也没有忘记。
  谁能忘呢?
  那年,他们的故乡苍州遭到妖兽的频繁侵袭。
  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背着干瘪的行囊,从南向北奔逃,可那群妖兽却宛如蝗虫过境,无处不在,让杀戮与死亡席卷了整片大地。
  当时,苍州的第一富豪花重金聘请修仙者前来除妖。
  看着横尸遍野的妖兽尸体,他们感受过短暂的希望。
  可不久后,却传来了更加绝望的噩耗:
  原来,这群妖兽是恶犬与凶狐结合后诞生的异变体,其繁殖速度令人赶不尽、杀不绝,不久后,苍州便会化作一片死地。
  而修仙者们早已护送着首富与其家眷,跨越山海,前往安全地带避难了。
  那是一段时刻环绕在同伴鲜血与尸首中度过的日子啊。
  睁眼闭眼,都是妖兽的尖牙利嘴,无路可走,无处可逃。
  而在至暗时刻,出现在这将死之地的,是一对少年兄弟。
  他们自称蔺氏家族,同样来自苍州。
  那时的蔺启与蔺弘,是死地的两束光。他们挥剑斩妖,愈战愈勇,带着几近崩溃的人们杀出了一条血路。
  可这两道并不宽阔的肩膀,又怎么扛得住经年累月的妖兽袭击?
  粮草将尽,蔺氏二人又各自负伤。
  时间拖得越久,情况便愈发不利。
  最终,他们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二人将前往妖兽巢穴,与元婴期的凶狐恶犬之王正面对决!
  这将是九死一生的战斗。
  听说此事,蔺氏兄弟的追随者们纷纷反对。甚至有人声泪俱下,劝说二人放弃他们这些凡人,离开苍州罢。
  可蔺启却决然地一口拒绝。
  “为什么,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有人不解,质问道。
  蔺弘闻言,扬起笑容,满是少年意气:“为了像你们、像我们一样的人,再不用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众人皆是一愣。
  蔺启亦扬起微笑,召出飞剑,一跃而上:“此番若我们平安归来,你们可愿入我蔺氏家族,一同护这八荒乱世的苦命人?”
  蔺氏兄弟与妖兽王苦战了三天三夜。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已经死了。
  可是,他们却再次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宛如两名从地狱归来的罗刹,浑身浴血,眼中寒冷的杀意还未散尽。
  蔺弘举起手中之物,正是两只妖兽幼崽,而蔺启那里竟还有三只。
  “三色狐、双色犬,它们似乎是凶狐恶犬的第一胎,虽无法长大,却有着巨大的灵力。”他邪气一笑,“往后,必有大用。”
  自此,死地苍州的凶狐恶犬,便成了蔺氏的镇邪之兽。
  之后的日子里,他们一行人加入蔺氏,对家族可谓肝脑涂地。
  其中,白念瑶与阿紫深得信任,曾贴身照顾蔺弘多年。
  后来得了蕊姬,他便派白念瑶服侍那位不可多得的“百药灵体”。
  而阿紫自然变成了蔺弘最亲近的人。用后者的话来说,他像是多了个亦姐亦母的,最最贴心的家人。
  对身为孤儿的蔺弘而言,这简直是最高的褒奖。
  可正是这种亲近,让阿紫愈发察觉到蔺弘的变化。
  曾经的意气少年郎,慢慢变得乖张、暴戾、阴鸷。
  直到某日,蔺弘几乎被他的邪念吞噬。
  他躺在床榻上,分明肉身好端端的在那,却又仿佛遁入了某种黑暗,几乎要消失一般。
  虽然慌乱,阿紫依然是那个心思缜密的阿紫。
  她悄悄找到蔺启,将此事禀报,并没有向任何人声张。
  也正是她的机敏,救下了她的一条命。
  因为这是蔺氏兄弟之间最深重的秘密。
  他们二人之所以战力拔群,甚至跨境界诛杀了妖兽王,是因为在丹田处修炼了道种“祸世”。
  这是一种会反噬自身的魔道种。
  而蔺弘的心智天生不如蔺启坚毅,因此先一步被祸世拉进了邪念与黑暗之中。
  对于自诩正道的天极宗而言,这是毁灭性的。
  虽然蔺启引渡大量灵力救回了蔺弘的性命,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却再也回不来了。
  他仿佛成了恶意的化身,声名狼藉,直到渐渐退出蔺氏的外交场合,在暗处经营起杀手组织阎雪阁。
  某日,蔺弘找到阿紫。
  他说,蔺氏如今在实验一种全新的修炼术法——
  将人类炼成兽人。
  与妖兽的灵力结合,能让资质平平的凡人,也成为独当一面的战斗力。只是,此乃蔺氏机密,过程中还会经历蚀骨锥心的剧痛,因此只能挑选最为忠心又心智坚定的家族成员进行实验。
  不等蔺弘询问,阿紫主动开口道:“我愿意一试。”
  她不知道如今的蔺弘是否还会为此心生愧疚。
  可,万一呢?
  她终究是不舍得的。
  第一批炼成的兽人奴,总共五人,都是当年跟随蔺氏兄弟在死地苍州逃生的死忠部下。
  而他们也分别与那五只灵力强大的妖兽幼崽结合,变成了如今的狐面女、犬面男。
  时光流逝,蔺弘变得愈发乖戾,甚至在与骨火帮牵线后,给他们几人种下蛊毒,只为试探其忠诚心。
  对几人而言,虽然当初对蔺弘的仰慕,渐渐化为恭敬与畏惧,可这一切,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因为他们都还记得,彼时死地苍州,蔺氏兄弟的那一问:
  “你们可愿入我蔺氏家族,一同护这八荒乱世的苦命人?”
  而对阿紫而言,她有时会想起变成兽人奴后的那一天。
  她站在蔺弘紧闭的房门口,与他做最后的道别。
  “为什么要道别?”那一刻,蔺弘的语气倒有些像初遇时那般,仿佛稚气未脱的少年似的,“阿紫,你不是还在这吗?”
  紫狐女似乎听见了他的哽咽声。
  她不太确定。
  最终,她还是垂下眼帘,平静道:“蔺弘大人,按照门规,从今以后,你便忘了阿紫这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