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坤紧了一紧银鼠皮质的围脖领子,远远瞧见着了身桃红色缠并蒂莲夹袄的罗婉茵皓腕轻抬,娇俏地从棉布帘子后头钻出来。他有意多看了会儿,就见那人拉着两个小娃娃站到了老太太身后。
“老太太这新衣就这么好看?”
赫连坤泰然地对上赫连武意味不明的视线笑道:“我一个经常漂在海上的,哪懂得衣裳好不好看,只是在想大哥方才说的话罢了。”
“哦?”
“古语有云害色为妒,撇开其他外物不谈,芳容丽质如二伯母这般,怕是论谁都不想被比下去太多吧?更何况……”赫连坤递给赫连武一个不言而喻的眼神,转而道:“瞧瞧我那侄儿侄女,打扮得跟个年画娃娃似的,看来今晚二房得散出去不少压岁钱吧?”
赫连武顺着赫连坤的视线望过去,就见自家女儿脑袋上顶了个红色镶毛皮的小圆帽,可爱倒是可爱,只是约莫着帽口太大,惹得小家伙不停地拿小手推帽檐,远远看着着实有些滑稽。
两人穿过庭院步至阶下,老太太粗略将人打量了一番便皱紧了眉道:“哥儿俩没一个正经的,今晚如此重要的团圆宴你们就随便披件袍子应付了?”
赫连武抱过小女儿,拿走那顶让她着恼的小帽,佯装没听见老太太的嫌弃似的道:“娘,您看这天色也不早了,再不走就该迟了。”
赫连坤默契地拿眼尾余光和赫连武交换了个眼神,紧接着搭腔卖乖道:“娘,您穿这身儿真真好看,我瞧着这回二房怕是拍马都赶不上您!”
老太太拧着眉乜了赫连坤一眼,道:“呵,没心没肺的东西,我这穿的戴的都是给你们两个人撑门面呢!”
赫连武细瞧这锦衣玉带环佩珠钗的倒真有些是他二人送的,只好顺着她的话安抚道:“是我和坤弟眼界太狭隘,娘亲有心了。”
赫连坤扶稳了老太太下阶,伴着她一道往院外走:“娘您消消气儿,我那儿还有套白蝶南珠做的首饰,晚些时候送过来,您看了肯定喜欢。”
老太太抽回手掌,招了罗婉茵上前掺着,冷哼道:“东西你自己留着吧。我一老太婆,没事成天打扮算怎么回事,还怕不够招人嫌弃的吗?”
赫连坤挠了挠鼻尖,噱笑着与赫连武一起坠到了人群后头,免得又碍老太太的眼。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出了如此多的汗?”
“啊?”罗婉茵抬眼对上老太太关切的眼神,一副尤在状况外的迷糊神情。
老太太慈爱地掏了绢子给罗婉茵拭汗,调笑她道:“想什么想得这么入迷呢,说来与我听听。”
“哦,”罗婉茵状似轻松地应和,实则心下已颤如擂鼓:“嗯,前几日我娘说菲儿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让我留心着与她谋划一门亲事。”
老太太一顿,将罗婉茵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才心疼地轻拍罗婉茵的手背替她出主意道:“你娘连这事儿都交由你操心难道还真想做个甩手掌柜不成?要我说呀,这事儿呢你且缓着来,你娘若来问你就说还在帮忙相看,她是个急性子的,你迟迟不给建议,她肯定就等不及地自己操办去了。再说了,这爹娘身体都康健着呢,却还要你劳心劳力地帮你妹妹选夫婿算怎么一回事儿啊?”
罗婉茵忙囫囵着应是,这原本就是她拿来搪塞老太太的借口,原以为能很快翻篇儿过去,谁曾想还被老太太逮着说教了一通,这事态真是叫她有些哭笑不得了。
老太太见罗婉茵脸上的凝重仍没有消散下去,知是说再多也无益,遂淡笑着与罗婉茵道:“姻缘这事儿讲究缘分,所以尽且由着你娘折腾去吧,你别太难为了自己才是。”
“婉茵明白,多谢娘亲教诲。”
赫连坤捻着指尖,漾着一脸老猫偷吃了鲜鱼似的满足伴在赫连武身侧。赫连武叫他弄得好奇心起,瞅了眼他揶揄道:“这严冬都还没过去呢,你怎么就一副春心荡漾的模样了?”
赫连坤听闻略收敛了些神色,勾着嘴角淡笑道:“大约是方才打梅园路过的缘故,我瞧着那满园梅花开得正盛,心情莫名就舒快了些。”
算起来自赫连坤跟着商队远行之后兄弟俩就再没好好长处过,时移世尚且异更何况人心,是以赫连武显然是不信赫连坤这套打发人的说辞的,他状似探究地回头看了眼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梅园,似笑非笑道:“我原想你在海上漂泊得久了,归了岸见多了人准得把满肚子春思落某个姑娘家身上,现下看来却是我想错了?”
赫连坤灿笑着否认道:“我常年无拘无束惯了,若身旁真来个人伴着只怕一时难以适应,所以在这件事上还需请母亲和大哥再纵我些时日。”
赫连武一副好说话的模样:“我只得你一个亲弟弟自然偏帮着你,只是不知道娘那儿是怎么个意思。”
“老太太脾气犟着呢,我自会寻个好时机央她应允。”
正说着话的功夫,一行人就到了聚宝斋。此时二房的人也才刚到,见了近前的赫连老太太便笑着迎上前寒暄问候。
“许久未见,嫂嫂别来无恙否?”问话的是二房妙音娘子,她原是前任卢氏家主的五姨娘所生,本只能做个嫡女陪嫁,奈何她心比天高,用计于某次元宵庙会上邂逅了当时赫连府的庶二子赫连瑾,未出一月便怀上了两人的骨肉,最终迫使两家长老们点头同意了这门婚事。
“谢弟妹关心,我身体还算康健。”老太太瞥眼瞧着对面人一身宝石红绣大簇粉白木芙蓉的缎面比甲,不由从鼻尖哼出一声冷嘲,甩了袖子先一步入了斋内。
主位自然由老太太坐得,左手边依次坐了赫连坤赫连武,而右手边则紧挨着妙音娘子。
二管家伺候着给众人满上酒盏,赫连堂不叫人察觉地乜了赫连垆一眼,而后拿食指轻扣了几下酒杯。赫连垆人精似的团起张笑脸,起身向主位的赫连老太太举杯恭祝道:“今儿是年二九,侄子以薄酒一杯祝大伯母吉祥如意驻颜益寿,望您四体康兮五福寿兮!来年呀再让大哥大嫂给您添个嫡孙,如此含饴弄孙岂不乐哉?”
这宅子里没有密不透风的墙,荣安王妃有孕的事早些时候就传开了去,老太太原还想着二房什么时候这么沉得住气了,原来是跟这会儿向她发难呢。
老太太心下冷哼,面上却微抬了下颌笑眯眯地看着赫连垆道:“许久不见,小侄儿还是这么的能说会道,这嘴儿就像是抹了蜜一样专能哄得女人开心,哪家姑娘以后跟了你啊准是日日香靥凝羞喜笑开呀!”
赫连垆岂能听不出这话是明褒暗损,面上登时有些挂不住,不知这敬的酒是喝还是不喝。妙音娘子见儿子受欺哪里还坐得住,娇憨地攀上老太太的手肘望着赫连坤道:“垆儿年纪还小,怎么着也不能跑到坤哥儿前头去呀,万一被爱嚼舌根的人编排了去,还以为是我们坤哥儿……”妙音娘子急急刹住了话头,只是话里的未尽之意明晰得任谁都能懂。
老太太瞬间黑了脸色,眼里似蕴着簇火苗地瞪向妙音娘子:“我说你这是卖布的不用剪刀尽给我瞎胡扯呢吧!我儿子娶不娶妻用得着你一个外人来置喙?我劝你还是多管管你垆哥儿吧,别烟花柳巷去多了染什么要不得的病回来!”
老太太说完了还不解气,一把搡开妙音娘子挽着自己的手臂道:“我是正经教养出来的嫡女,做不来这些黏腻的拉拉扯扯,麻烦收敛些别叫人看了笑话!”
妙音娘子生平最讨厌旁人拿嫡庶说事,冷笑着对老太太道:“您跟我这儿说什么嫡庶有别呢,难道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都是金瞳嫡子?”
“那也比你肚子里爬不出来嫡子的强!”
赫连武头疼地看两个年纪加起来都过百岁的老太太吵架,今次设宴本想着探探二房的底,却也叫这两老太太搅和得没法行事。
“大哥,”赫连堂遥遥向赫连武敬了一杯酒道:“眼下这闹得实在是有些混乱了,要不这宴席就暂且到此为止吧。我娘身子骨弱,再气下去夜间又该头疼得睡不着觉了。”
老太太听了这话更是不高兴了:“堂哥儿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合着只有我给你娘气受?那我都还没喊说气得全身都疼呢,你倒是先跳出来替你娘充可怜人了?”
“大伯母您多想了,侄儿万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娘前些日子偶感风寒,汤药喝着却不济事,落下了这头疼的毛病。”
妙音娘子惯会审时度势,趁着话头赶紧拿帕子捂了口鼻咳嗽了几声,似是在佐证赫连堂所言非虚,也让老太太没法儿找他们的不是。
赫连武眼见这顿饭是真吃不成了,索性随了赫连堂的意道:“既然小伯母身体不适,我看这宴席就散了吧。等年后天气暖和了,我们再定个日子一道泛舟湖上,兴许更有意思些。”
赫连堂应承着说好,又从怀中掏了红纸包递给两个小辈,和柔地笑道:“叁叔的一点心意,凝儿和沅儿一定要收下哟。”
赫连静沅慎重地侧首望向赫连武,等他同意了才恭敬地收下红包道谢,倒是赫连婧凝是个活泛的,两只小胖手一接过便喜滋滋地塞进荷包里,也顾不得赫连武同意不同意了。
“叁弟有心了,我听闻弟媳正月十五前后就要临盆了,到时我这个做大伯的一定给包个厚重的见面礼。”
“那我就先在此谢过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