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管家随赫连武进了府内,正想请示接下来该怎么做,便见赫连武停了步子侧身与他道:“昌叔觉得此事该当如何?”
大管家斟酌片刻道:“蓬莱阁自家主祖上经营伊始就没出过食物中毒这档子的事儿,而今凭空冒出来个郭裕,怎么看都透着些蹊跷,因此老奴觉得此事切不可操之过急,还需仔细查明其中原委。”
“郭裕之妻如此肯定郭裕中毒事关蓬莱阁,不是铁了心想从中讹笔钱财就是受人指使要栽赃嫁祸给赫连府。方才我诈她也要报官,她完全一副不怕的样子,所以很可能对中毒之事并不知情。”
“那接下来该如何。”
赫连武背手而立,瞧着东边光芒愈盛的金乌道:“去春溪堂找沉溪再给那郭裕诊次脉,到底情况如何我们也得做到心中有数,另外你立刻去趟蓬莱阁,守紧了厨房别让闲杂人等靠近,再使些银子散了堂上的客人,稍后我会与沉溪一道过来探查,你务必给我把场子清干净了。”
“是,属下这就去办。”
大管家点了几人匆匆忙忙地赶去了蓬莱阁。赫连武抬手招过汛彪,不紧不慢地问他:“二房那儿最近有什么动静没有?”
汛彪躬身答道:“堂爷方才从屿安郡收完租回来,垆爷看上了花街凝香馆的头牌,这些日子正闹着要收她做二姨娘。”
赫连武听完嘲笑道:“我这弟弟也是个妙人,礼乐圣德也没少学,毛都没长齐的东西尽想着些荒淫放浪之事。”
汛彪低头不语,暗损他这做家主的不也一样的性子么,但这话他也只敢放在肚子里说罢了。
“你过后找张叔合计下,定个日子邀二房的人一起吃顿饭,那边的人若问起缘由,就说难得二爷远洋回来,又逢叁爷未出远门,正好凑一堆庆贺下新年。”
汛彪得了令即去找二管家说事,赫连武卸了绷紧的心弦心不在焉地往梅园那儿走了一遭,最后实在是索然无聊得紧了才悻悻然地又往老太太那儿去。
到得院外的时候,正与捧着盏瓷盅往里走的清梅撞上,赫连武拦了人问道:“老太太的气消了吗?”
“方才老夫人过去瞧了眼十六公主,见她气色尚可便也没有那么着急了。”
赫连武轻吁口气,小心着动静地入了偏房。
屋里炭火正旺,柳真真坐在靠近床塌的矮几后头埋头练字,十六公主拥被而卧,唯露了张俏丽的小脸在外头。
柳真真先瞧见立在木制格罩那儿的赫连武,正待要喊人却叫他竖起食指制止,于是又专注地继续提笔写字。
赫连武悄么声地凑近床帐,搓暖了手细细地抚平十六公主微蹙的黛眉。十六公主让这轻痒搅乱了睡意,缓缓地睁开似点了漆的水眸。
“是不是我吵醒你了?”赫连武将十六公主连着锦被一道拥进怀里,啄吻着额角问她:“身子爽利些了吗?”
十六公主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但面上仍是深沉的倦意:“喝了参汤好多了。”
“……对不起。”
十六公主呆怔地瞅住赫连武,少顷弯了眉眼温柔地笑道:“阿武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作甚道起歉来了?”
赫连武搂紧了十六公主道:“我知你内心是怨我的,昨晚确实是我太放肆了。”十六公主教这一番话说得沉默,垂了眉睫面色淡漠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赫连武忍受着她此刻这般的冷淡疏离,沉默地将手伸入被下,捉住怀中人的手指轻缓着力道的揉捏把玩,继而攒住十六公主的指尖抚上隆起的腹部,犹自缱绻地与她耳语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十六公主泪盈于睫,蜷紧身子稍稍离远了赫连武道:“可是我……”
赫连武打断她道:“在这个问题上,我给予你充足的时间去想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所以眼下你不必急着拒绝我。”难得他软下性子温柔待人,自是诱着她散乱了心神任他拿捏:“我是认真的,等生完孩子我就去找长老,让他们帮咱们证婚。”
十六公主来不及细想便被赫连武撬开唇齿,强势地探入舌尖捉着她的舔舐搅弄,待呼吸渐促才不舍地饶过她,而方才她想说的话也叫赫连武这番举动搅得忘了个干净,心下的几分抗拒也被他这温存模样扼杀在了肚子里。
等许多年后十六公主翻回来细想这段过往,才知是如此早地就入了赫连武的圈套,说什么任凭她来去自由,其实暗地里早打算将她从荣安王府那儿虏过来与他夜夜放纵。
赫连武半途上会合了沉溪一道往蓬莱阁去。
大管家彼时遣散了食客正候在堂内,刚喝完热茶暖了身子便有小厮来报说赫连武快到了,忙起身开门将两人迎了进来。
涉事的厨房大管家已命人严加看管,赫连武二人到得后厨的时候,在阁里做事的伙计正肩并着肩在西边的屋檐下站成一排。
今日用剩的食材分门别类地装盘置于院中的长条桌上,沉溪拿特质的银针一一验过,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赫连武将一切尽收眼底,站在沉溪身边皱眉道:“会不会是银针试不出这毒?”
沉溪摇头道:“方才我派人去郭府给郭裕诊脉,他回来说郭裕的病症像是中了砒霜的模样。砒霜是坊间比较好得的毒物,一般是多数下毒之人的首选,主要是因为一旦发生命案,官府较难从来源入手追查疑凶。”
沉溪重又拿银针测试了一遍,仍是无半点异样:“由此看来,这毒多半不是下在食物里的,只能等郭裕醒了再做打算了。”
“这样就太过被动了。”赫连武沉思了片刻吩咐道:“忠叔,你派人盯着点儿郭裕的妻子,有任何异动都要向我来汇报;再找人查下郭裕的铺子,看下经营状况如何,如果能接触到铺子的账册自然是最好。”
“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办。”
蓬莱阁的事暂时告一段落,赫连武见时间近正午,遂邀沉溪楼上一聚。
掌柜拿出去岁新酿的青梅酒帮二人满上,又吩咐厨房挑拣了最新鲜的海货给二人佐酒,等布置妥当了才小心地合上门扇自请离去。
沉溪是个冷性情的,敛着眉眼地自顾饮酒吃菜。赫连武与沉溪多有交集,倒是习惯了他这副寡言的性子,便先找了话头与他道:“今年除夕又是一个人过?”
“嗯,医馆得有人守着。”
赫连武拿刀撬了只新鲜的生蚝放到沉溪身前的碗碟里,“往年除夕也没见几个人去你医馆瞧病,自己干巴巴地守着有什么意思,何不吩咐下去让底下的人轮值呢?”
沉溪掀起眼皮子瞅住赫连武淡道:“你说这话是何意?”
赫连武拿湿布拭净了手指,抬眼提议道:“你今年来我府上过年吧。”
“不去。”
“我好酒好菜招待你。”
“不去。”
赫连武瞪眼:“赫连府难道还比不过你那冷冷清清的医馆?”
沉溪兀自端起酒盏饮酒,“再好我也不去。”
赫连武叫人拂了面子略有气恼,却仍抬着下颌睥睨道:“我不管,反正你是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大不了我让汛彪找几个身手厉害的绑了你来。”
沉溪扔了筷箸,慢条斯理地将身子往后靠向椅背道:“你这架势倒让我开始好奇这其中的缘由了。”
“我先卖个关子,等那天你去了就知道了。”
沉溪闻言兴趣不高道:“行吧,看情况我再知会你到底去不去。”
赫连武倒没再硬逼沉溪,只不过看着他低头饮酒的模样暗自琢磨该费几个人才能将这固执的家伙打包了带回到府里。
赫连武至未时正刻才回了府。刚坐下歇息汛彪便寻了过来,说是团圆饭这事二房那儿应承下来了,打发他回来要个时间。
“年二九吧,晚宴设在聚宝斋,你去回话的时候告诉二房我会派人去请,让他们舒坦着来就行。”
此时大管家也有事来报,汛彪不敢耽误,忙给人腾了地儿。
大管家从怀中掏出个信封递与赫连武道:“这是郭记成衣铺与城外某个染布坊的借条,老奴看了下共有叁笔,最近的一次是在十一月初五,据染布坊老板说郭裕许他五分利,待年后一并还他。”
“郭裕的成衣铺最近生意如何?”
“据我派出去打探的人回报说他家之前生意倒是不错,只不过自今年初夏开始就莫名地惨淡下来了,原本年节前说要上新的冬衣后头也没了消息。”
“去查查初夏那会儿他店里发生了何事,”赫连武思忖道:“再找人看着郭裕的妻子,想来她应该会再给我们些惊喜。”
时间一晃到了年二九,老太太使人做的冬衣一大早就送来了府上。赫连武刚入了暖阁,一屋子挤作一堆的人就窒得他呼吸不畅。
“吵吵嚷嚷的这是在做什么呢?”
老太太觑空疲累地坐下喝茶,等嗓子润了才道:“今儿不是跟二房的人一起吃饭么,我正挑衣裳给孩子们换上呢。”
赫连武虽不懂女人家的心思,却也颇为上道地不坏了她们的热情,惬意地往暖塌上一窝便拣了块芙蓉酥来吃。
赫连坤稍晚才到,一进屋也被这副景象弄懵了,锋利邪骛的面上难得显了丝可爱:“赫连氏什么时候穷到这地步了,连裁制成衣的生意也要涉猎?”
赫连武一口茶险要喷出来,硬是叫自己生生地忍住了,像回到幼时似的幸灾乐祸地冲赫连坤眨眼。
老太太自然听得出儿子话中的揶揄,却也无心同赫连坤置气,这满满当当的衣服首饰就已经够让她焦头烂额的了。
“娘,只不过一顿便饭而已,您何须这样劳心伤神的?我瞧着方才那套绛红洒金团如意云纹袄裙就挺好看的,您看看要不要再试试?”
罗婉茵嫁与赫连武为妻的时候,长房和二房业已分家,其中的嫌隙纠葛自然是不清楚的,是以她说这话单纯是想安抚老太太焦躁的情绪,殊不知却拂了老太太的逆鳞惹得她愈发不快。赫连武知道这话准要坏事,适时伸手拉罗婉茵过来紧挨着坐在一处,与她笑道:“瞧你累的,先喝口水歇歇。”
老太太随手将簇新的华服掷于地上,先后受了两个小辈的编排让她没好气地哼道:“无知孩儿懂些什么?当初还与你们祖父祖母一道生活的时候,二房的那个下贱坯子就事事都要压我一头。面上瞧着倒是个恭顺温柔的,谁知她私底下那么龌龊放荡。那年重阳,她竟和你们的……”
泫枝扯着老太太的袖口闷声低咳,当即断了她的话头应和道:“还是少夫人好眼光,瞧来瞧去当属这套洒金如意云纹的衣裳最衬老夫人的气质。”
老太太自知失言,呷了口茶和缓了心情,嫌弃地瞪了眼两个儿子道:“婉茵留下陪我再选些首饰,你们俩先去暖阁歇歇,等我们收拾妥当了再一道去聚宝斋。”
罗婉茵明白老太太未尽的话里准是藏了这偌大家宅里的去梯之言,权当没听见似的继续整理着手下的衣物,而被点到的两人乖顺地称了老太太的心意挪步去了暖阁。
泫枝见老太太仍拿不定主意,于是便先扶着她去到梳妆台那儿,仔细地替老太太绾了个堕马髻,又从妆匣里挑了支赤金珠钗斜簪上鬓边,接着将前几日赫连坤送的红宝石项链找出来伺候人戴上。
那头赫连武斜倚着圆枕执黑子与赫连坤对弈。两人都是半吊子玩家,赫连武刚自边角站稳脚跟缓缓而进,赫连坤便拦住了去路准备瓮中捉鳖,使得一盘棋下得分外焦灼。就这么耗了半柱香的功夫,老太太房里才遣了人来请,赫连武扔了棋子同赫连坤打趣道:“这大姑娘上轿的,总算是打扮好了!”
“你也就对着我逞个嘴皮子的快活,这话要拿到娘跟前儿说,她又该恼得拿龙头杖打你腿肚子了。”
赫连武哼道:“我是真瞧不惯老太太这如临大敌的架势!论公,我是金瞳嫡子,是赫连氏这一辈的家主,区区一个二房何须放在眼里;论私,合族上下最要紧的海运司事掌握在你手里,难道我们还能怕了他们不成?归根到底呀,还是老太太太不识时变,以为如今还是从前的时候,老想着凭些身外之物和二房较个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