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老夫人命人奉上明前龙井,挽着罗卢氏歇于堂上摆着的黄花梨质地的玫瑰椅处。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融了先前外头受的冷意,罗婉菲满足地坐在垫了软靠的椅子里,拣着身侧几上的果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长辈说话。
赫连老夫人喜欢极了罗婉菲的俏皮样儿,凑近罗卢氏低声调笑道:“你这女儿生得别致又讨喜,要是我还有儿子,准跟你讨来做赫连家的儿媳妇。”
罗卢氏心思陡转,笑着试探道:“这说的什么话!你要是真瞧上了我家小丫头,再许给武儿不就结了?”
赫连老夫人霎时冷了脸色,端起茶盏拿茶盖拂开面上的茶叶,垂着眼帘道:“许给武儿是不妥的,除了龙椅上的那一位,哪有亲姐妹共侍一夫的?到时候若生了嫌隙闹得阖府不宁,莫说我没脸见你,就是你自己都做不到一碗水端平,说出去岂不成了你我两家的笑话?”
“怎么会呢!”罗卢氏辩解道:“婉茵是最大气不过的了,况且她如今要照看孩子,难免会对武儿少了关心,这时候让自家妹妹帮衬下,她高兴还来不及,如何会有脾气?”
赫连老夫人摔了杯盖,摄得罗卢氏白了脸色,“我说你呀你,老了居然如此糊涂!再宽容大度的女人也逃不开一个‘妒’字。你若真存了心思要把婉菲许给阿武,不消我说,婉茵头一个就不答应!”
“不……不会哒。”罗卢氏急得吞吐道,“她们是亲姐妹呀!”
赫连老夫人委实被气得不轻,点着手指直叹罗卢氏是老糊涂:“你个糊涂鬼,不然你现在就去问问婉茵的意见,如果她同意,我也绝无二话,年后就找日子让武儿娶了你家婉菲。”
罗卢氏身形委顿,小声嗫嚅着却不敢反驳,说来这事仅是她自己一时的满盘打算,但到底是没有那个胆量问到大女儿面前的。
一直将自己置身事外的罗婉菲喝了口茶润嗓,片刻的功夫她就吃掉了盘里近一半的茶点,只觉嗓子干渴得慌。
赫连老夫人此时倒像是想起来还有个她,暗想莫不是这小丫头起得心思,让罗卢氏提到她这儿来做试探?于是不甚客气地扬声问道:“可是婉菲也想嫁给吾儿?”
罗婉菲不雅地暗自翻了个白眼:你道人人都当你儿子是个香饽饽不成?面上却仍笑得温婉:“婉菲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
罗卢氏面上挂不住,生气地瞪了眼罗婉菲。倒是赫连老夫人却云消雪霁地灿笑起来:“妹妹这女儿生养的,真是古灵精怪的很呐!”
越近年关,人越惫懒。
赫连老夫人和罗卢氏窝在座椅里闲适地烤火吃茶,清玉撩开门帘进来禀报:“老夫人,今儿是十六公主请平安脉的日子。”
“大夫来了吗?”
“沉大夫派来的人正在院外候着呢。”
赫连老夫人听闻打发了清玉,让她先一步引大夫去给十六公主号脉,随后命泫芝扶自己起来:“走,咱们也过去瞧瞧。”
罗卢氏紧皱着眉地合了茶盖,颇有些不敢置信地拿话头绊住赫连老夫人道:“十六公主?姐姐说的可是那荣安王妃?”
说起来赫连武请长老出面与荣安王府定下交易的事并未事先向各族通过气,一来此事确实有违礼法伦常,二来若是折腾出这么大动静仍生不出嫡子,恐叫看热闹的人嘲讽笑话,于是两边不约而同地紧着口风没向外传。
赫连老夫人没避开罗卢氏原也是因为拿她当贴心之交,更何况她家丫头还是自己的儿媳,或早或晚总归是要知道的,索性也就没提前交代院里的人要刻意瞒着此事,于是当下便直接回了她道:“十六公主怀了武儿的子嗣。”
罗卢氏大惊:“可…可她是荣安王妃呀!”
赫连老夫人笑老友看不清事态地辩解道:“自打荣安王疯了之后,王府里就乱做了一锅粥,几个女人撕破脸皮地在那儿争家产,她一个带着拖油瓶又没实权的女人,空顶着王妃的头衔有什么用?我们赫连一族拿真金白银换的人,算来也是公平交易,平日里从不曾怠慢她分毫,都是紧着最好的给她,只是为吾儿生个孩子罢了,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罗卢氏被她这一番‘清新脱俗’的抢白给气着了,扬高了声音道:“你……你这简直是道德败坏!‘只是生个孩子’?这话也亏你说的出口!”她嫌恶地扭头不去看赫连老夫人,越过茶几去扯罗婉菲:“走!跟娘去看看你那可怜的姐姐!”
“在我的地盘你甩什么脸色给我看!”赫连老夫人一掌拍上桌子,震得茶盏小幅离了桌面又迅速坠落:“要不是婉茵身体不好不能再生,我赫连家需要费那财力心思做这种出格的事吗?”
仅这一句话就灭了罗卢氏全部的怒火气焰,直戳得她定在当场又恼又羞,抓着罗婉菲的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末了才心伤颓唐道:“原来你还是怪婉茵没能给你们赫连氏生下嫡子。”
老太太不妨罗卢氏这倒打一耙的说辞,大为光火道:“婉茵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摸着良心自问她嫁过来以后我有哪里亏待她了?嫡子这事本就是族之根本,岂是我一介妇孺能置喙的?”
罗卢氏哀声讨饶:“我知你无法左右长老会做出的决定,可你我皆是女儿身,明知道生嫡子这件事是悬在心上头的一块重石,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你这个看着她长大的长辈怎么还狠得下心在我面前拿这话挤兑她?”她说到伤心处已添哽咽:“更何况她是为了给你赫连家开枝散叶才伤了身子的,到如今还常需喝那苦死人的药,你难道就一点儿都不心疼?”
赫连老夫人是个心直口快的,方才的话也是叫罗卢氏气得才随口那么一说,现下回过味来却是已然后悔,但她到底拉不下那个脸面来道歉,只是急道:“哎呀哎呀,她是我儿媳我当然心疼了,可事已至此,眼见着荣安王妃不日便要生了,你能让我怎么办?”
好好的老友聚会,如今一人掩面低泣一人满腹懊恼,真真叫人无措茫然地头疼,好在罗婉菲适时出来打圆场:“娘,您来之前不是还念叨着要把亲手做的狐裘送给姐姐御寒的吗?既然赫连伯母有事要忙,不如我们先去寻了姐姐,等伯母得空了咱们再过来。”
泫芝适时出声道:“方才清玉向我递消息说夫人的贴身婢女梓秀已经在院外候着了。”
罗婉菲心领神会地接过话茬:“娘,姐姐都派梓秀过来了,定是急着想见您呢!”
罗卢氏拭尽了眼泪,抽噎着与老太太道:“我先去瞧瞧婉茵,把做好的狐裘给她。”
“去吧去吧,”赫连老夫人言辞恳切,“晚些时候我差泫芝来喊你们,咱们一起吃个饭。前些日子武儿送过来几壶上好的梅花酿,我正愁没人陪我喝呢。”
“嗯。”
想着一会儿就能见到大女儿,罗卢氏愁闷的脸上终于有了丝笑意,忙领着罗婉菲出门寻梓秀去了。
赫连老夫人挺直的脊背一松,面无表情地又倒回堂上铺了软垫的圈椅里。泫芝见状快步奔出屋子,须臾捧了盏新沏的参茶进来。
老太太伸手接过,慢条斯理地小口啜饮,等身心都舒坦了才哼着气地不满道:“都是半截儿身子埋进黄土里的人了,还这么哭哭啼啼地上不了台面。”
只一句话,所指何人却不言而喻。
泫芝奉上一碟芙蓉酥,接着话头地搭腔道:“幸好夫人是个通透明事理的。”
老太太哼笑道:“亏得婉茵不像她那样蠢!你看她刚才那副假装清高的模样,各族里的腌渍事她见得还少吗,跟我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等我武儿有了紫眸嫡子,看她还有什么话讲!别到时候眼馋,学我这‘道德败坏’的法子给她罗家延续香火,那才真叫人瞧不起!”
梓秀接了罗卢氏和罗婉菲径直往罗婉茵的栖凤阁走。一路上罗卢氏耷着脸,面上不复之前的欢喜,罗婉菲假装没瞧见,挽着她进了梓秀撩开门帘的屋内。罗婉茵此时正坐在堂上翘首盼着,见人来了忙吩咐侍女上热茶,一时门内只剩罗家母女叁人。
没了外人在场,罗卢氏面色阴沉地仿佛能滴水,怒吼吼地便开腔骂起了罗婉茵:“你个塞棉花的糊涂脑袋,赫连家接来荣安王妃怀胎这事儿你怎么事先不同我讲?”
罗婉茵将人扶着坐上软榻,等罗卢氏骂完了才平静道:“跟你讲有什么用?木已成舟,你还能闹翻了天反对不成?”
罗卢氏愤愤:“再不济把这事捅出去,罗家一堆老古板,就算搅不黄,也定能让赫连家糟心上一段日子好帮你出口恶气!”
梓秀领了几人进来布茶,上好的碧螺春搭枣泥糕、菊花酥,深红暖黄盛在胭脂粉花卉纹碗里,更添几分近年关的喜庆。罗婉菲在一旁欢喜地拈起一块菊花酥小口地咬,沙质的核桃碎混猪油入口即化,鲜得人连舌头都想咬下来。
罗卢氏见了夺过小女儿手里的点心,气呼呼地接着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我这是养了个猪投胎来的女儿么?”
罗婉菲无辜,眼下不是在说姐姐的事儿吗,她都不出声儿隐遁成这样了,怎么还能逮着她一通教训呢?倒是罗婉茵不惧母亲的怒火,捏了块新的喂到妹妹嘴边。罗婉菲啊呜一口啃掉小半,指尖夹着剩下的心满意足地又吃了起来。
罗卢氏被两姐妹恼得端了杯盏喝茶,但新沏的茶烫嘴,她仅是抿了下杯沿便被烫得惊呼,只能瞪着梓秀发泄满心满眼的怨气。
“娘,您这毛手毛脚的像什么样子。”罗婉茵不紧不慢地捣着茶盖散热气,“难怪爹总瞧不上您。”
“别提你爹那个老不羞的!”罗卢氏“咣当”一声扣上茶盖,阴鹜着脸说:“你哥哥才去了两个月,你爹就拐了你嫂子上床,真是连他那张老脸都不要了。”
罗婉茵极快地向母亲递去一个眼神,罗卢氏神色一滞,自知说错了话,心下顿生煎熬焦急,红着脸结巴道:“瞧……瞧我说的什么胡话,人老了脑袋都跟着糊涂了。”
罗婉菲来回瞧了面前极别扭的两人,翘着指尖搓去了上头的糕点屑,满不在乎地说:“爹爹与嫂嫂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你们用不着在我面前作那讳莫如深的谨慎模样。”
罗卢氏张大嘴又要发作,罗婉茵颇为反感,手快地塞了块点心进去堵她的嘴,说:“娘,您尝尝这枣泥糕味道如何。”
罗婉菲见母亲吃瘪,心情甚好地捂着嘴偷笑。罗婉茵严肃着脸地拍开妹妹捂唇的手,“堂堂罗家的嫡二小姐,一点规矩都没有。”
“我才不是嫡二小姐呢!”小姑娘昂起小巧的下巴,指着自己的左眼轻声说,“这边的瞳色明明是蓝色的。”
当年她被带着迁居至别院,罗卢氏私下里遍寻名医,着实为罗婉菲花了好大的一番心血,才终于得以将她的左眼瞳色变作了碧色。
“你这是说的什么胡话!”罗卢氏勉力咽下糕点,一指头戳偏了她的脑袋又嚷嚷开了:“再敢乱说半句,看我不缝上你的嘴!”
罗婉菲痛得眼睫泛湿:“本来就是呀!”
“是什么是!”罗卢氏眉心紧蹙,满脸怒意,“你是碧珠罗氏的嫡系子孙,将来是要嫁给其他叁家的嫡子做正妻的。要是这事儿出了闪失,罗家你也不用待了,收拾了东西就给我滚蛋!”
“娘!”罗婉菲不依,“我说了我一定要嫁一个我喜欢的人的,那些个嫡子谁爱嫁谁嫁,反正我不嫁!”
罗卢氏怒其不争,吼她:“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我生你养你到底有什么用!”
罗婉茵见两人吵得有些不可开交,适时为母亲添茶消火:“现如今四大家族子嗣凋零,娘就是有这份心估计也挑不出好人选。”
“谁说的!”罗卢氏侧身直勾勾地盯着大女儿,“不还有你夫君吗?”
“娘!”罗婉菲扯着她的袖子急急喊,暗想自家娘亲被赫连老太太还怼得不够清醒么,怎么竟当着姐姐的面又提起这事,难道是真的翻不过篇去?
罗婉茵手一晃,撒出泰半茶水,好巧不巧地全浇在罗卢氏的手背上。罗卢氏烫得直甩手,候在一旁的椿素忙递了帕子给她。罗卢氏擦干了热茶,气咻咻地责备起了罗婉茵,“我好歹是你的娘亲,你泼我茶是想作甚!”
“抱歉,是我不小心。”罗婉茵乖乖认错,喊了梓秀找来玉润膏,仔细地帮罗卢氏涂抹伤处。
罗卢氏不忍见她沉默苦闷的模样,苦口婆心道:“茵儿,不是娘成心想难为你,只是你伤了身体,嫡子这事儿是彻底没了指望。我早前就盘算着让菲儿嫁过来,她如果能生下碧珠嫡子,你们姐妹今后的日子有了保障,待百年之后我才能放心地撒手西去。”
她语气一转,恨恨地又道:“更何况现在那荣安王妃怀了身孕,若是生个庶子也就罢了,万一要蹦出个嫡子,以后这赫连府还有你立足的地方吗?”
罗婉茵道:“娘,婆婆跟我保证过了,说王妃生下的孩子,不管嫡庶都会交由我来抚养,断不会因为她而亏待了我。”
罗卢氏气得要撅过去,“你怎么这么傻呀?当家的是赫连武,那老太婆的话能作数吗?”
“娘,你还没想明白吗?如果这荣安王妃真的替赫连家生下嫡子,罗、卢两家势必眼馋。舅舅如今都这个年纪了还膝下无子,长老们势必会想尽办法抢了王妃过去逼迫他行房,所以这人能不能留在这儿都是个未知数。您与其担心我,不如跟长老们商量商量,怎样才能争到王妃帮卢家传承血脉,也算是帮我扫除了个隐患。”
罗卢氏没想到这层面上,仔细一琢磨确实是这个道理,顿时暂歇了些怒气,可余光瞥见罗婉菲,又开始发愁:“那菲儿怎么办?眼见着她就要及笄,可上门来提亲的人家我却没一个满意的,总不能让她熬成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吧?要不然还是……”
罗婉茵不赞同道:“菲儿的情况特殊,贸贸然嫁给夫君恐暴露她契子的身份,四大家族有多厌弃契子您是知道的,与其让她嫁过来惶惶度日,倒不如随她找个喜欢的,平平凡凡也未尝不是种幸福。”
“姐姐说的是!”罗婉菲见罗婉茵站她这头,高兴得笑弯了眼睛,忙点头附议道:“何况我身体里还留着罗家和卢家的血呢,说不定日子过得顺心了,也能帮两家生出个嫡子来呢!”
罗卢氏没好气地瞪一眼罗婉菲,“没良心的东西,就这么着急地拉你姐姐入你的阵营来对付我是不是?我是你娘,难道还会害了你不成?”
“娘,您硬逼着我嫁不喜欢的人,怎么不是害我呢?”罗婉菲振振有词道:“人活这么短一世,不拣着自己高兴的过,岂不白来了人世间一遭?”
罗卢氏又拿指头点她脑袋,“糟心的东西,以后你爱嫁谁嫁谁,我不管你了!”
“我不怕,有姐姐在呢!”罗婉菲扑进罗婉茵的怀里,搂住她的腰身撒娇,“姐姐你说是不是?”
罗婉茵点上妹妹挺秀的鼻尖,笑骂她:“去去去,你个机灵的小滑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