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御宅屋 > 历史 > 十贯娘子 > 第251节
  老太太却说:“不用,他们家的事儿,他们自己收拾,就没出息的东西!孩子病了上门说几句,便是老婆子我不管,你能不管?你大哥能不管?她亲生的闺女在这儿呢,亲生的儿子在这儿呢,没多有少的,雄黄雌黄,丹砂菖蒲这些咱家里放着不知道多少,还以为是从前么?就不说!人家不说!”
  正在收拾东西的喜鹊肩膀颤动下,又继续收拾。
  七茜儿怀里抱着个包袱从针线那边出来,边走边对老太太说:“您老可别难受了,您这都多大年纪了受这份心伤?我四叔在京里是正经的官老爷,又找您做什么?人家自然先找亲爹去。”
  她把东西放在地上,也是铺排开,便是一包袱的小孩儿衣裳,大房,二房,三房的妞妞每月都有新衣裳。
  看到这些,其实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七茜儿晃晃脑袋,蹲在地上手脚利落的将好的选出来,边挑边生气。
  乔氏从泉前街那边过来,什么时候都是利利索索,体体面面的,那身上也不是没有首饰,也不是饥寒交迫的样儿?
  如何就听他们说,那孩子是用不起八味丸没有的?
  想到这,她眉毛一挑对门外问:“四月?”
  四月大着肚子进来,看着自己奶奶问:“奶奶?”
  “你让你家春分赶紧去城里的成药铺,去问问避瘟的六味丸,八味丸,萤火丸,还有肘后使的那种避瘟膏子~如今什么价儿?”
  这事儿不打听清楚,她这心里别扭。
  陈大胜好歹也是要继承郡王府的,好家伙,堂妹就在隔壁街,却因家贫买不起药,硬生生病死了?他还不知道?
  甭管背后多冤屈,外面人看你陈家是一家人。
  四月转身去了,七茜儿这才对老太太说:“您也别难受……”
  老太太眼睛一吊:“我不难受!人家都不告诉我,我难受个屁……”
  话音未落,喜鹊嚎啕大哭起来。
  也是马上要十岁的小姑娘了,书也读的足够,道理也是懂了的。
  如此才越发难过。
  那外面的都说她跟兰庭嫌贫爱富,就巴结着老太太,舍了织布养家糊口的娘。
  可外面人哪里知道,有他们姐弟在这里就有份钱,就能接济娘亲妹妹。
  谁能想到翠莺会没了呢
  这孩子哭的谁也哄不住,一直哭到春分进了院子回话。
  说是城里几日之前,避瘟的药剂老百姓就吃不起了,三百钱的祛瘟肘后膏子已经卖到三千钱,也就是两贯多。
  怪不得乔氏买不起?
  春分又说,那边翠莺小姐病的急,乔氏打发人立去燕京寻四老爷,可四老爷没见到,人就被四老爷家掌家的那个小柔姨娘挡回来了。
  这一来一去未及报这边,翠莺小姐就没了。
  满院子里人都不吭气了,老太太颤颤巍巍扶着拐杖进了屋子。
  喜鹊收了泪,收拾了一大包衣裳,又拿了自己贴身的首饰搂着预备去泉前街那边。
  临出门的时候,这姑娘想起什么,扭脸对陈大胜道:“四哥。”
  陈大胜抬脸看她:“啊?哦,我送你去。”
  喜鹊摇摇头:“不是说这个。”她看看老太太的屋,语气很无奈说:“阿奶知道我常常往那边跑,有人陪我去呢,我是跟您说,这事儿您跟四嫂子别往心里去,甭说那些药涨价了,便是没涨价,当日卖了我的剩余,也够使的了。”
  七茜儿闻言,这才正色看这个小姑娘。
  这小姑娘苍白着一张脸站在那里,眉目之间跟乔氏相似地方仿佛是寡淡了,去了。
  她眼神清正的说:“甭去那边,也别听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我家的事儿我清楚!不赖阿奶,不赖哥哥们,她们心烂了,哥,您甭去,去了一身骚。”
  陈大胜叹息:“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到底是正儿八经的堂妹,人没了,关系再不好也该去帮衬。
  喜鹊满面讥讽:“人话呀哥,那是我爹!到了这一步,什么也该明白了,这是折磨死了我妹,想给阿奶心里灌沙子,让我阿奶难受呢!想我阿奶愧着好跟他和好呢,我娘……这一回,她是真的该看开了。”
  这么小小的人,怎么就懂了这个。
  七茜儿无奈,走到这孩子面前拨拉一下她的头发帘子劝道:“甭难受了,已经这样了就好好送她走,你哥哥们不去,嫂子们总要去的。”
  她说完拉着喜鹊便走,走到门口却听到老太太在屋子里厉声道:“你去作甚?你怀着身子呢,那是夭折,送不好冲撞了你肚子里的?我去,我去……我送送她。”
  话音落,老太太已经换了素服出来,她看了一圈人道:“落在咱家一场,我也没养过她,也没管过她,就送送。”
  茜儿怕她难受,可老太太这次却真不怎么伤心的,她这一辈子,最不缺就是这事,甭说多大的没了多少,这还是个夭折的,她就只恨一件事,那孩子死的憋屈。
  庆丰府里避瘟药飞涨,身为斥候陈大胜总要回去调查根由,回头皇爷问起好一问三不知,到底职责所在,死的管不到了,能管着的就拉一把捞一下,救一条命就算一条命吧。
  第175章
  这晚陈大胜回来的迟,到家孩子们都睡了。
  七茜儿怕热,就坐在院里喝着水,吃着几色果子,听婆子们闲话。
  都是腿儿短的人呢,谁来说去还就是家门口最近死的有点多的孩子。
  等陈大胜沐浴完了进院子,已是戌时二刻。
  几个婆子带着自己手里的营生退下,临走的时候还看看桌上,墙面上的牛油灯笼满眼可惜。
  这也就是主人家能用的起光明,她们回去是只能摸索着做粗活了。
  七茜儿看她们可爱,就让她们挑了一盏灯笼走。
  这把几个婆子欢喜的,走多远都能感受到那股子欢悦。
  陈大胜披头散发,拿着一把篦子走到媳妇面前盘腿一坐。七茜儿嫌弃他篦子上不干净,就让四月取了自己的小妆盒来。
  陈大胜如今人生几大美事,其中之一便是回到家坐在地上,他媳妇给他好好篦个头发。
  至于旁个美事,大概就是看他爹高兴,他阿奶欢喜,他兄弟吃饱……弹他傻儿子小雀雀,咳!
  七茜儿取自己玳瑁边儿的篦子,又在四月预备好的头油碗里沾沾,擦着自己男人的头发根一篦子顺下去,陈大胜脑袋便微微后仰。
  人家这头发那叫个好,长到腰眼,发黑而顺,给一点光,夜里跟黑缎子般一波一波的发亮。
  七茜儿就很羡慕这一把头发,她好不容易才毛不稀,这般黝黑这辈子别想了。
  等到这一篦子下去,七茜儿便错身对着桌面的一张草纸,拿指甲刮篦齿,再低头细细去看端详,耳边就听陈大胜问:“有~了?”
  七茜儿又贴发根拢了几下检查完,方说:“还挺好,没有。”
  这是说虱子,虮子那类东西呢,从前满脑袋满身上都是的时候,也不觉着怎么。
  如今日子好了,细绫布的里衣都是日日换,他兜裆布都有半柜子,那玩意就养不起了。
  可也保不齐陈大胜去的地方总是脏的,时不时回来就带一些,然后过的家里人身上都是,俩孩子咬的半夜都睡不安稳。
  就为这,七茜儿大火铁锅炖过几次相公,这家伙从此出去就注意了,一般去了邋遢地方,人家是会认认真真泡几次百部水才敢回家的。
  人的富贵也是有等级的,从能点的起油灯到满院子灯笼不疼不痒,也不是吃好了穿好了就是老爷了,真正富贵老爷的身上养不起虱子,真的,不看世袭根骨,穷出身的老爷许做官一辈子,他都不介意身上的虱子。
  习惯了。
  陈大胜就讲过一个笑话,五品以上的大老爷一般养不起虱子,吏部,刑部,工部实权老爷身上也少有虱子,礼部在中间,兵部是必有的,有时候主帅身上都防不住。
  尤其考上来初进翰林院做典籍博士那些先生,他们最爱养这个,还有好几个扎书库里不爱出来的先生,他们在南门等宣召,虱子这些玩意儿就在他们鬓角爬来爬去……等候的时间久了,人家就会探手顺着鬓角探寻,偶尔捏住,就当着陈大胜笑眯眯的一挤,指甲黝黑又长,嘎巴一声极过瘾。
  关于虱子这种笑话,是陈大胜今年初开始讲的,从前并不觉着好笑,如今觉着好笑也是无意识的。
  也是今年初开始,他身上似乎是绝迹了这玩意儿。
  小夫妻情趣么,一个喜欢媳妇给自己篦头,一个就絮絮叨叨说家里的事情。
  “你今儿~进宫,见到皇爷了?”
  “恩,见了。”
  “就把咱这边的事儿说了,皇爷生气没?”
  陈大胜一愣,噗哧笑了起来道:“燕京周围的小孩儿夭折是日日有的,最近多些也不够呈到御前,皇爷多忙啊。我去了,就~说,让皇爷注意一下旁的药材,像是艾叶,仙鹤草,白芨这些,这些被大量买空就是事儿了。”
  “哦,刀口药啊?”
  “啊,止血这些的还是要上心的。”
  “那雄黄的事儿呢?”
  “这不皇爷听了就让我去找太医局的本初大人了,让他下令调查协调民间药房,看这几味有无人大量购买,就走的时候我提了一嘴说死的幼童越来越多,太医局的老大人们倒是挺着急的,还打发人下去问了,估计后儿起,成先生得忙一段时日呢。”
  七茜儿一愣:“成先生忙什么?”
  陈大胜道:“他管着药库呢呗,咱街面药铺里的雄黄,这不是都被买空了么……”
  七茜儿吸吸气,明白了,明白了之后也是无奈了:“臭头?”
  “恩?”
  “你们在上面办差,就得这样拐弯啊?”
  陈大胜吸气,好半天才说:“这还算拐弯?可以了媳妇儿,你想什么呢?咱看做是大事儿,可那下面成日子天灾人祸的折子,不到一定数量都呈不到御前。
  我要是先去太医局,也是一声招呼,看我的面儿那些人也会在意,却是层层下压,等到了庆丰怕是十天八天后了,到了那会子瘟许都过去了。”
  七茜儿手下微微使劲:“咱爹说你能够,却是十天八天的意思啊?哼,就成日子跟我吹大话吧。”
  陈大胜低笑起来,他是个暗里的斥候,未来的郡王,可明面上就是个兵部五品,能有个啥啊,五品的京官算个什么,还不如吏部的实权小吏呢。
  官场规矩多了,最忌讳吃着自己碗里的,去扒拉旁人碗里的。
  当然,跟媳妇斗嘴,人真挺谦虚的说:“媳妇说的没错儿,我还真没啥份量。”
  七茜儿点点头,想起什么来说:“哦,小妹妹今儿送走了,阿奶做主让送到姜竹庄子外埋了,那边叔伯也都知会了,往后遇到节儿,就让族里的帮衬下,给他们这个小姑姑烧一把。”
  夭折的孩子,葬礼也不会有的,并不算做人。
  陈大胜叹息:“哎,也是可惜了,你说他家凡有个过日子的,稍上心也不会把个孩子折腾成这样。他若不贪婪,旁人怕他黏上,一家血亲谁敢不帮手?这都是大人作孽,报应在无辜孩子身上了。
  好端端的朝廷命官,如何就走到这一步?薪碳那边旁的不说,每年库渣也是不少的,他带着人上山,我也看过工部那边的报单,不在名录的杂役杂工,年工食耗费都在千贯……”
  七茜儿他在背后却笑的古怪,她放下竹片篦子,换了齿粗些的牛角梳子继续拢。
  今日是她两辈子合该最高兴的时候,上辈子她的安儿没了,人家说的那些风凉话,因为过于悲伤她忘了,可仇恨是放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