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月,乌南的雨季到了。
萧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到底左眼没救回来,几乎没了目力,只能看到微弱的光。这段日子他都在努力适应用一只眼睛看书写字。
那个乌南小宫女叫翡翠,因那段时间不少人中毒,军医缺少人手,才被派来帮人敷药。她向萧桓说起那日的事情,只说是因祸得福——因她原来是给宫妃们送饭的差事,因那天出了事,就叫她去打扫个小院子,等于是变相软禁看管起来。不久之后就出了中毒的事情,大盛怀疑下毒的就是这些送饭的人,因此将他们都抓起来拷问。
她算是逃过了一劫。这会儿萧桓好得差不多了,要随军去往乌南腹地。而她也该去做杂役了。临走时要给萧桓磕个头,萧桓要拉她起来,一碰到她的胳膊,她就一僵。
萧桓缩回了手。
翡翠便没有磕头,只问:“将军,大盛会把我们这些人怎么样呢?”
萧桓道:“大盛仁慈,不会杀你们的。”
翡翠便没有说话。
雨季一到,乌南就变得潮湿,连日下雨,许多原本干燥的地方变成了泽国。
萧从简站在东华宫外,看着春季洋洋的柳花,想的是乌南的雨,他知道这场仗决不能再拖一年。
他听到皇帝的脚步声。
他转身行礼:“陛下。”
李谕问他:“丞相在想什么?”
他看出来萧从简的神色不简单。
萧从简说:“陛下,臣得去乌南了。”
第57章
李谕没有多少惊讶之情。情势如此,这是自然之事。再没有比萧从简亲自前去更令人放心的了。萧从简已经将战局分析得很明了。李谕完全同意这个安排。
此时春风淡荡,他看着眼前皇宫,能想象出并感受到这国土在他脚下正向四面八方无限延展。
有句台词,他早就想说说看了。
“丞相,这就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可惜他不能说,因为这会儿是丞相要去为他打江山了。
萧从简在科举放榜之后走。这次科举果然如很多人所料,是取进士人数最多的一年,一共有二十四人。
宫中为新进士办了赏花宴席。皇帝亲自去了一会儿,与每个新进士都说了话,勉励一番。
方覃这会儿正踌躇满志。几个月前他还在为生计烦恼,这会儿他已经是等了龙门,展翅欲飞了。
小和尚同他说过皇帝“仁慈和蔼”。他现在看着皇帝,只觉得是个颇为明智的年轻人。仁慈还瞧不出来什么,但说话确实和气,且并不用鼻孔看人。他心生感慨,在乡下地方横行的小地主就自以为是土皇帝了,对周围人呼来喝去。坐拥天下的天下之主,却对他们这些官场新人满面春风,和颜悦色。
方覃心道,这位皇帝将来可不得了。他冷眼瞧着,二十几位新进士,和皇帝说过话的好几个已经快要匍匐在地就差山呼万岁了。皇帝说说笑笑,开几句玩笑,拍拍人的手背,就收拢了人心,这可真是厉害,与从前汝阳王的传说真是判若两人。
“方广廉!来!”皇帝呼了他的字,微笑着叫他近前说话。
方覃一颗心都要蹦出来了,他开始有些明白了,这种能与皇帝亲密交谈的感觉,真是太他妈好了。尤其是这个皇帝还年轻英俊,态度和蔼,仿佛在真心实意的与朋友交谈。
李谕将二十四位进士见了一轮。有几个人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
自从上次徐慨言闯了祸,李谕就把他踢了,不让他再做皇子的老师。让他在家赋闲几个月后,皇帝还是不愿意看到这个人,将他放到外地去了。比起他原来的前途来说,可以算是毁了。李谕不耗他个几年甚至十年,是不会再让他回京来的。
有人挪了位置,自然就会有人填补上来。这批新进士虽然暂时还不能立刻就委以重任,但李谕已经看好几个人了他大致有了谱。
不过新进士的事情暂时还不用操心,越临近萧从简离开的时候,他越是揪心。虽然萧从简一再向他保证,自己不会涉险。但李谕总觉得这话是萧从简说了哄他的——就算身边全是护卫,只要去了乌南,哪有不危险的。
但他这会儿也不能抱着萧从简的大腿不让走了。事情已经全安排好了。萧从简一开始就做了万全之策,哪怕他离开帝京,他也能保持和帝京朝中的联系,一切都会如常运转。
然而萧从简才走了十日,朝中就隐隐开始起波浪了。这一次是有人被查出来私吞粮草,这人好巧不巧,还与丞相有些拐弯抹角的关系,算起来也算是丞相派。
李谕心里当然并不会把这事情怪罪到萧从简头上,更不会认为萧从简在谋私。虽然揭发人一心想引导皇帝这么想。
李谕是烦透了。本来萧从简走了他就心中烦,萧从简刚一走,这些人就跳出来搞事,更叫他恼火。
萧从简这时候还没出国境,对朝中的事情很快就知道了,他给李谕写了信,要李谕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一点小事,不用烦恼。
李谕查了事情属实,就把人一关了事。至于该如何判刑,等萧从简回来再说。更多的流言,他一概不理。
李谕想起萧从简走的那天,他亲自去送。他为萧从简送上一柄长剑,这柄剑是古剑,相传高祖曾经用过。李谕将它借给了萧从简。
“朕给你半年时间,半年,你一定要回来!”他看着萧从简说。
萧从简接过剑,他收敛了所有的锐利,只是微笑着说:“陛下,六个月内,臣定回来。”
李谕张了张口,他本想说若萧从简六个月内不回来,他就亲自去乌南。但又怕这话说出来惹萧从简生气,或让他着急。终是没有说。
但萧从简似乎看出了什么,他说:“六个月内,臣会回来,还会把乌南带给陛下。”
第58章
萧从简走后,李谕一天要问二十几遍军报。
萧从简写来的信他每一封都要翻来覆去看,几乎要将信纸看破。
他已经适应了,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的年代,千里迢迢的距离是真实的,能收到片言只语都是如此宝贵。
有那么两天,连续两天,前线没有任何消息。到了夜里,李谕侧躺在东华宫中的大床上,他弓着身子,听着夜晚的大风呼啦啦地吹,咬紧了牙关,他后悔让萧从简走了,他不该让萧从简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他满脑子只有这一件事,他明明不应该让萧从简走的。
到了凌晨时候军报来了,他跳起来,差点自己把自己绊倒。
然而日常任务还是要做下去。萧从简不在,有左右仆射辅佐他。文太傅也时常来指点下江山。李谕已经学会如何应付他了。
之后有两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都被他压了下去。
一次是何君达被人搞。何君达是个爆脾气,到了京中之后并没有变好,被人告发了用鞭子抽人,抽的还是个下官。
何君达与皇帝一直不怎么对付。因为是萧从简要调他回京,李谕才点的头。这会儿被人提出来,也是个巧。
李谕知道这些人搞何君达冲的是什么。冲的无非就是萧从简。萧从简走后不到一个月,在他耳边絮叨的人陆陆续续就多了起来。
正所谓三人成虎。语言上的构陷,窃窃私语间的中伤,杀伤力是无比巨大的。积毁销骨,众口铄金。哪怕是圣人,也可以被扭曲出无数黑点。
何况萧从简还没有封圣。于是李谕得以欣赏到“黑萧从简的一百万种方式”,给他攒了不少乐子(怒气值)。
如果他从没有认识过萧从简,只凭听这些人描述萧从简,他一定会在心中拼出这样一个形象:狂妄,自负到极点,目中无人。虚荣,刻薄,阴狠。专权,豺狼一样无情。
李谕知道,这些人就是要他一听到萧从简的名字就到坐立不安的程度。
然而事实是,他确实坐立不安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在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刚刚登上这个位置的时候坐立不安过。现在他已经知道这个游戏该怎么玩了。
他将何君达的事情重重提起,轻轻放下。他斥责了何君达一通,但处罚很轻,没有动何君达的位置。
萧从简留下的人他是不会动的。这是一条底线,如果动了,萧从简回来必然会对他失望。
第二件事是有关冯家。
冯家最近安稳了不少。乌南之战冯家又是捐钱又是捐物资,十分卖力。李谕要的就是他们多做事少说话,尤其别再对他指手画脚。
然而萧从简走后,冯家居然有子弟与丞相妻族之间起了纠纷,不过是点钱财地产上的纠纷。为此闹得也不太好看。冯家指了丞相的妻族仗势欺人。
李谕对这事情也是很惊奇——冯家最大的心病就是立太子一事。在这件事情上,冯家可是少不得丞相的支持,事实上,萧从简在冯家最需要支持的时候确实支持了他们。
现在丞相还没失势,只不过是在外领兵打仗而已,冯家就敢跳出来咬。李谕只有一个感想:什么鬼?
虽然冯家没有直接咬丞相,但咬丞相的妻族和咬丞相没太大区别。
李谕对这件事情是装糊涂。冯皇后是个软弱的,阿九还小,冯家等于被他捏在手里,他没必要在这时候和冯家算账。占地的事情而已,他要丞相妻族都割让了给冯家。冯家明面上占了便宜,李谕转头过了两天就赐了另一块更好的地方给丞相妻族,以示安抚。
李谕将萧从简走后的事情全部连起来想一想,想多了就明白了。冯家不会无缘无故去得罪丞相,这时候和文太傅的人站到一起,十有八九是有把柄在文太傅手里,要不然没必要趟这浑水。
李谕对冯家很失望。
太子的外家太强大了不是好事,但太容易被人拿捏不够淡定也是糟糕。
两三个月下来,李谕就深切感受到一件事,什么叫官场上的人走茶凉。萧从简这还不是真走,只不过暂时不在,留下半年最多一年的真空而已,这就有这么多人跃跃欲试想拉他下马了。
看来是他以前夸大了萧从简的震慑力。或者说,他低估了人的权欲。就像后世形容资本那样——“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
在这个时代,权力比利润还要甜美百倍。这么一想,有人敢冒险就一点不出奇了。
李谕理解了他们。他理解他们的行为逻辑,但他不允许他们这么对待萧从简。
尤其是在萧从简正在前线的时候。在这种时候,任何有一点点爱国之心,将国家利益放在私利之上的人,都干不出攻讦之事。
正因为如此,他没有在这时候把这些人怎么样。贬职了几个太荒谬的略做惩戒,其他他都按了下去。只是默默把这些人名字都记了下来——这些人的政治生命已经完了。
距离约定的六个月已经过去了一半。
萧从简已经深入了乌南腹地,乌南国都成了战场的后方。
三股军阀势力外加小国王一共四方人。萧从简最先解决掉的是最靠近国都也是最弱的一支。
然后是小国王,派了几拨人去小国王那里游说,许以高官厚禄,动摇了军心,有人毒死了太后,吓傻了小国王。这一派也就做鸟兽散。萧从简接了小国王,立刻派人严加看管马不停蹄将小国王就送往大盛。
至此,乌南国的国都与国王都被大盛掌控,大盛已经在名义上完全接管了乌南。
只是仍有两股军阀势力因占据了大城,拥有人口与兵力众多,不肯降大盛。
大盛这边不日就接到了乌南小国王。
李谕出于好奇,见了一面这个宝贵的小俘虏。
小国王大概十二三岁,还是个半大孩子,换上了大盛服饰,外表看起来与汉人无异——这是自然的,他祖先本就是逐鹿中原失败之后才出逃去乌南的。
李谕说他年纪尚幼,并无罪过,仍会优待于他。按萧从简的意思,给小国王封了个侯位,荣养起来。这样用以安抚乌南国民。
李谕将乌南小国王圈在京郊的一处庄园里,又命人挑了些能说会道的杂耍伶人,美貌如花的小姐姐去陪伴。小国王果然很快就开怀起来,只觉得大盛皇帝是真好,比起自己从前的宫殿,并没有什么区别,他这一路受的惊吓可总算结束了,萧丞相并没有骗他。
第59章
乌南的小国王安顿下来之后, 文太傅特意进宫与皇帝谈了谈。
文太傅说了许多,中心意思就是:乌南之战已经结束了。国都都打下了,国王都被擒了。乌南降得很彻底了。
李谕一副虚心样子:“这都是丞相的功劳,朕只不过是坐享其成而已。”
文太傅眼皮跳了跳,耐心道:“陛下,以臣之见,该召丞相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