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南有群山,北依运河,西濒西湖,东南被钱塘江带过,正是山温水软,一派好风光。
  谢磬与琳琅甫一抵杭,先夸的却不是此地风光:“杭州地脉有王气,曾是吴越国都,日后也有行在之分。草木精灵借这王气修行,不说事半功倍,也是颇有助益。芙宸仙子建园于此,大约是图了这个。”
  芙宸仙子率领群芳在门内迎接琳琅,只作不期谢磬也至,与他见了礼,应道:“是啊,我们草木一族修仙,说易也易,说难也难。易,是因为天生无七情六欲,少思虑少杂念,进境少凝滞;难,是因为原身不能移动,修成神通前无法自保,稍遇天灾人祸便丢了性命。这些花儿已经修成了神识,卡在了化形一关上,我把她们从苏州迁到杭州,意思是让她们受这里的水土灵气滋养,早日修出人形。因着她们受境界限制,学不成什么保命法术,所以园中留了木奴看守, 再加六层大阵保护。却不料根本防不了贼。唉,总归怪我急于求成,又疏忽大意。殿下、公主请这边来。”
  这所百花园位于西子湖畔孤山上,原本是钟灵毓秀之地,又以聚灵阵养起一脉造化之气,不受时序轮回的寒暑变化,花四时不谢,草八节长青。如今好似突遭霜打,满园花草全部枯萎,连沿墙根种的橘树都垂头丧气。
  “橘树有通灵辟恶之能,南人常常奉古橘为乡里神树,呼为‘社橘’。若经神仙点化脱胎成形,可供驱策,看家护院,不费衣食。”琳琅道,“这园中木奴足有百余,仙子出手果然阔气。”芙宸苦笑:“别说了 ,当不得妖邪一击,被入室抢劫杀人越货了都。”
  分掌群芳的仙子们跟在芙宸身后,她们千年未见琳琅公主,如今见面,少不得凑上前与她一叙契阔之情。百花园为防鸟雀啄食花朵,在墙头悬挂了一溜小铜铃,其上铸造了符篆,可令铃铛自响驱走鸟雀,因此园中只有花香而无鸟语,这些花仙子们的声音或清脆或婉转,倒是宛如莺啼燕语,一时不歇。琳琅周旋其中,顾盼左右,打过几十声招呼,回头见谢磬已经转过假山石不见了影子,赶紧同一干红巾翠袖道了声歉追上去。
  “我哥哥呢?”
  白竹指了指:“屋顶。”
  谢磬立在屋脊上,环顾一周,仍旧掠到平地上,对芙宸道:“为了寻找一些蛛丝马迹的线索,仙子不反对我造成一点破坏吧?”
  “当然当然,请便请便,”芙宸连声道,“小仙请求殿下不惜一切代价地查清这伙恶徒。”
  “一伙? ”谢磬挑眉,“仙子认为作案者不止一个?”
  “这是我的想法。”芙宸慢慢道,“不太可能有一个人同时杀伤百余木奴,破掉六重大阵,侵入百花园的过程中还不引起周围的注意,除非此贼法术特别高深到了碾压这些木奴的程度,又能身外化身来解开这些阵法。”
  “你能肯定阵法被动过么?”
  芙宸摇头叹气:“不能。老实说吧,这里的保护阵法是依青帝陛下所传的阵图布置的,小仙道行浅薄,脑筋愚钝,只会依样画葫芦,理解不透其中关窍。我看不出它被解开的痕迹,但也真不敢说它没有被解开过。”
  “既然仙子没有异议,那么现在我就来破除这阵法,看看它是否被动过。”谢磬的指尖从袖中探出,凝聚着一点星芒,显然是灵力蕴集。
  琳琅忽然道:“我来吧。青帝太嗥是上古神明,他流传的阵图绝非小打小闹,若破阵不成,会反受其害。不是我作为昊天金仙的弟子吹嘘,昆仑蜃墟宫在阵法方面的研究,恐怕父亲也有所不及。安全起见,还是让我来吧。”
  “难得,你也有看不起他的时候。”
  琳琅:“……随你怎么说吧。”
  只是担心他元神受损,强来恐怕再有危害。
  她并指成剑划过虚空,随着她书写的手势,金色的符文源源不断地涌出,在她面前漂浮成行列,如同有一面看不见的石碑被缓缓揭幕。
  谢磬道:“你的手势倒是华丽得很,没怎么见过。”
  琳琅道:“道门弟子,纵然各有玄妙不同,然而大道归一,既然本元相同,那么表象如何也不出奇。或者你是想说我师尊浮夸?”
  谢磬道:“对不起,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因为好看,所以多说了两句。”
  金色的符文流转,倒卷而上,一字字如同楔子打入空中。孤山上方原有极淡的绿意,卷舒不定,如云如霞,在符文钉入的刹那,那绿意遽然氤氲开来,当空绽放了无尽的无根花朵。花海迅速生发着,淹没了符文的金光。
  谢磬上前半步,几乎就要出手,衣袖却垂了下去,攥紧了手指。
  哪怕琳琅正在施术中也感觉到了他的担心,不由得心中一软,随即又思考起来:“青帝掌东方木行。金克木。”略一思索后,从脑后摘下一枚金押发往空投去。那押发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形状,翩翩穿入碧色天花中,在主人的闭目凝神操纵下,一变十,十变百,轻巧地一阵盘旋,所到之处符文的金光重新浮凸出来,天花随之枯萎,但瞬息重新生长成一派烂漫,又在瞬息间凋零。如是几度枯荣之后,绿色云幕重新垂落,纷纷的金色蝴蝶聚在一处,仍旧化为原本的一片金钿,双翼合拢落下,栖到了琳琅手上。
  “你家这护山大阵实在厉害。”琳琅睁开眼睛,语含敬畏,“我剥到第五层,再往下,恐怕就要吃点苦头了。不过我敢说这五层都完整无缺。如果说近日有人闯过阵,那么这人回头还要把阵法修补复原,真是不辞劳苦。”
  谢磬道:“你借助的是普通金器,若用仙家炼器法宝,当不止于此。而且你闭关渡劫失败,动用不了法力,修为上只会不进则退。伏羲创制八卦,可谓阵法宗师,现在你能解他的阵解到过半,倒也出乎意料了。”
  琳琅摇摇头“哥哥就不用替我找借口顾全面子啦,”她凑近了他,笑道:“或许,我可以理解成,你其实在含蓄地夸我?”
  “随便怎么想吧。 ”谢磬言归正传,“芙宸仙子可曾询问过当坊土地本境山神,杭州上空巡查路过的日夜游神、四值功曹、六丁六甲等,可曾在当晚看到什么异样,听到什么动静?”
  “我问过,可惜几乎得不到什么证词,因为他们全无察觉异常,只有夜游神留心过,约摸二更时湖上有一阵风绕孤山盘旋一圈,从西往东去了,这也和一个凡人刀客说的相同。风向虽然怪异,但稍纵即逝,所以夜游神当时未曾多想。”芙宸攒眉道,“只凭一阵风破我护山大阵,手脚不可说不快,动作不可说不利落了。”
  “除非不经过阵法进来。”谢磬道。
  “不经过阵法进来?”芙宸重复道,“还能怎么进来? ”
  “比如说,地底,水中。”谢磬道,“除防备空中来客外,我相信百花园也设了屏障阻止地行和水行的不速之客。但花草生长必须汲取地下水土灵脉,禀赋又最为娇弱,定然用不得指地成钢术这等太过霸道的禁制,而要用更为温和的手段,这或许就留下了可乘之机。”
  “园子里是有四颗辟水珠和四颗照地珠,防五行遁术的。”芙宸闻言,急忙招手作法,八颗珠子从八个方向的角楼上飞起悬在空中,果然都已经黯淡无光。
  琳琅沉吟道:“如此说来,那阵风也不一定是真了?”
  “这一伙入侵者,一夜之间偷袭了一园花精木奴,不仅镇压了所有反抗,而且没令半声求救传出去。而此贼竟然在离开时弄出了一阵大风,难道忽然放松了警惕,唯恐天下不知么?所以多半是个障眼法。”谢磬抬手一指墙头密密排布的护花铃,“若有人乘风出入百花园,风起时这些铃铛定会作响,岂能不引起夜游神的注意?
  “主人,让我闻闻看!”说话间,白竹自告奋勇地四处低头闻了一圈,跑回谢磬旁边,歉然表示没有收获,而且他好像对花粉过敏——“阿嚏!”
  谢磬脸上流露了一点忍俊不禁的意思,吩咐道:“你看看自己这点出息。进屋歇着去吧。我暂时不用你。”
  百花园以“园”为名,却不单单是一个种花的露天园子,面积广袤,其中楼阁玲珑,假山清瘦,曲折水渠将花圃分门别类地隔开。谢磬四处查看,推动门窗,偶尔捻起花床的泥土。一众花仙子远远近近地以目光追随着他,一个个花前柳下,掩袖障扇,眼神好奇,琳琅倒是泰然处之,折断枝条前,问了芙宸一句: “枯死彻底了的花精,不会痛吧?”
  “唉,不会了。”
  琳琅皱眉道:“这么多花圃里,都是花精?”
  “哪有那样大的造化!叁分地的一块花圃,至多能养出一株开了灵智修出神识的,其余的只是普通花卉罢了,不知痛痒的。她们成了人形以后,或者补各地花仙之缺,或者去天宫仙山执役,或者留在百花园种花。在天宫仙山最累,还得看上仙脸色,大家都不大情愿去做,不过好处是一来长见识,二来学本领。修道者追求长生,有违天道自然,隔五百年要受天降的叁灾试炼,躲得过去躲不过去,端看自家本领。殿下同公主天生圣骨,又受神尊、魔尊两脉正法,所以渡这等劫都不大打紧。我们族中却是近年来连连遭劫陨落,眼看后继乏人,我这才着了急。”芙宸絮絮说了这一篇,谢磬忽然从一片石榴林指出一株小树,断然道:“这个还有救。从圃里移出来,放在日光中祛除阴寒之气,叁五月之后可以复苏。”
  他手指之处,那棵小树落尽了花叶,看起来普普通通。芙宸喜出望外:“其他的呢?”
  谢磬淡淡道:“没救了。 ”
  琳琅看了一眼那石榴树道:“倒也不必等叁五月,我现在用搜魂术,从她的记忆里看当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吧。”她后退一步,额心金光发出,将石榴树笼罩其中。花仙们听到罹难同类有救,早已欢然奔来,围着琳琅拥成了圈子。她们虽然因为遇到丧事,并未盛妆插戴,却个个自有一段天然花香,顿时芬芳袭人,闻之缠绵入骨。
  “好个狡猾的对手。”数息之后,琳琅收回神光,声色不动,“她的识海一片空白,记忆被清洗得非常彻底,灵力也空空荡荡。救回来后,只能从头修炼了。”
  不顾周围迭起的惋惜叹恨声,谢磬又疾走几步,拨开树下的深草丛,现出一口青苔斑驳的石井:“这口井的水通往何处?”
  一个花仙道:“这井……废弃很久了呀!”
  谢磬不语,踢了一块石子进去。众仙不解之际,井中并没有传来落水声,反而清脆地一响,似乎石子碰撞到了什么坚硬的实体上。回声未绝,谢磬已向井中迅疾地俯身一探,再站直时,掌中握了一把碎冰。时值六月,这井中竟然冻了个彻底!
  “园子里引了山泉浇灌,这井的确是废弃很久了。”芙宸惊讶道,“我们之前竟没注意过有什么不对。”
  “因为我是有意去找它的。捱过冻的植物即使解冻后,也不是原来的样子。现在看来,入侵者多半精通水性,从地下暗河侵入,由水井出来,一瞬间冻住了整个百花园,令受害者无法动弹,进而为所欲为。”谢磬解释,“通常来说,法术的使用会留下痕迹。我目前能摸到法力的脉络,只是摸不到来历。”
  “看来情况很复杂了。”琳琅问。
  “可能吧。”谢磬指间翻覆,冰片闪耀着一点刀兵一样的冷光,“至少 目的是明确的,如芙宸仙子所说,这桩蓄意谋杀——可以说屠杀,只为了夺取她们的道行。”
  芙宸脸色煞白,在侧恨声道:“一园花精,合起来该有万年多的道行……恶徒!”
  谢磬对琳琅道:“我去找一个朋友,查一查事情,你就在这等我。”
  “什么朋友?”
  谢磬避而不答,“放心吧,不会有什么危险。”
  琳琅叹一口气,“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一二,你恐怕是想上天宫找司南星君吧,虽然素来你的胆子不小,可你如今受了伤,能不能冷静一些?”
  谢磬见瞒不过她,索性笑道:“司南同我还有一顿酒没喝,所以此行也不是去找茬的,天宫如今没有能勘察到我动向的人在。况且我这不是为了查案子么,这千百年来,如果出了什么怪物魔头,第一个要疑心的可是他们神仙思凡下界作乱,查勘诸天星斗、各宿神王有无点卯不到,从叁微垣中,到四天门上,风云雷电各部,厢军禁军将师……听说近年来用在天曹办案中,颇有效果。”谢磬似笑非笑看着琳琅,“你看,他们天宫似乎比我们魔域还要乱。”
  “他似乎还没有看出什么眉目。”谢磬携白竹纵地离去后,芙宸请琳琅坐在孤山高处喝茶,评论了句。
  “我倒看到了很多双眉目,都是花仙子的清眉秀目。”琳琅闲闲道,“真是好一阵香风呢。”
  “她们此来,一者是因为物伤同类,送这些横遭天殇的花精最后一程,再者是为了见你,多年不见,难免想念,第叁……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芙宸道,“她们嘴上不承认,我可知道,是为了看你哥哥。”
  琳琅道:“讨厌不讨厌,这时候来看热闹,我打量你们花仙最好心,没想到也是落井下石的。”
  芙宸忙笑道:“你想岔啦。 这位魔界少主、魔尊的大殿下、魔头爷爷,做小魔王的时候,一方面是手眼通天,气焰喧天,大家不敢言而敢怒,另一方面呢,却是本事又了得,生得又好看,惹得各界姑娘们个个好奇。闻名不如见面,如今他看起来像是失势了,可怕也不可怕了,她们可不要趁机来瞄一眼这传说中的角色?”
  “该说你的花仙子们和你一样胆大,我们兄妹可是魔域中人,她们这样兴致勃勃地围观,不怕受牵连吗?”
  “你说这事,其实怪尴尬的……你别多心,只是现在外面都在传你哥哥被天盛宫诏安了。魔界待不下去,说不定就要上天做官啦。”芙宸摊开双手,“我不为自个,只是替你委屈哎,真的太便宜他了。”
  琳琅嘴角噙了抹无奈的笑,“可我也希望事情最好如此简单,如果他真的只是厌倦了当魔,想要当神仙,我也不至于整日心绪不宁,总感觉头上悬着一把剑一般。”琳琅说着,却自己摇了摇头,“不,他一定不愿意做什么神仙。我以为痛苦的事情,恐怕他乐在其中,他什么也不告诉我。”她眼风向园中一瞥,转开了话题,“照你的说法,我哥哥这些年名声向来不大好,当然以前也不怎么样……连我都想不到我闭关这些年他竟到处惹事生非;可是,花仙子们看他的眼神似乎热切得很呢。”
  “嚯,这种眼神我见得多了。”芙宸煞有介事、忧忧愁愁地说,“ 我眼里他镇妹弑父、伤天害理,别人可没有妹吾妹以及人之妹、爹吾爹以及人之爹的觉悟。女儿家看男子的心思,即使负心薄凉,哪怕罪大恶极,有一张脸就抵一百条罪名。他要是做错了什么,要么被人陷害,要么逼不得已,总之是青泥里的白莲花,一意孤行的殉道者,可以引起怜惜甚至崇拜的。照你哥哥今天露的这一面,她们芳心里估计已经原谅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