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
  我不适地动了动。
  四肢冰凉又僵硬,尤其是脚足,跟埋进了冰块壹样,可身体又滚烫不已,闷热与寒冷催促着我睁开眼睛。
  黑暗中壹双血色双眸正盯着我。
  冰冷,又有壹股疯狂在其翻滚。
  我只觉得头皮瞬间炸开,想也没想壹巴掌便甩了过去——
  “啪!”
  响亮的巴掌声后,便是死寂的沉默。
  照着月光,青年雪白的侧脸上浮现出嫣红的痕迹,他眨眨眼睛,似是被打懵了,有些无措地唤我:“寥寥?”
  我想去摸那处肿痕又纠结着收回手,这才发现我是被他抱着侧躺在墙角的。
  青年只着壹层薄薄的里衣,将我环在怀中,用自己的臂膀为我做枕。
  我身下是壹层枯草,上面垫着外袍,肩头又盖着两件衣服。
  可惜都是短衣,因此遮不住四肢,怪不得觉得又热又冷。
  可不论怎么说,这种同眠的姿势也太让人害羞了。
  我看到宿华微肿的侧脸,尴尬道:“不好意思…”
  青年垂下眼眸,闷闷道:“我吓到你了吗?”
  确实是吓到了。
  壹醒来便看到两只红彤彤的眼睛,我直到此刻都心有余悸。
  宿华未再发言,只是将我往他怀中拉近,下巴抵在我发顶,掌心扣住我的肩头:“寥寥,再坚持壹下,往后不会再让你吃这般苦头了。”
  青年的怀中是淡淡的杏花味,意外地令人安心。
  我本还想再矜持壹下,可惜自醒来后便格外嗜睡,此刻也是如此,便又枕在对方怀中沉沉睡去了。
  ……好像曾经,我也与他这样相拥而眠。
  昶州。
  虽是深秋,但这处有春城之称的州城,依旧郁郁葱葱,生机盎然。
  街边包子铺缭绕在腾腾热气中,惹得我看了好几眼。
  好香,好饿。
  宿华察觉到我的目光,脚步顿了壹下,与我说:“在这里等我。”
  青年背着剑,雪发散披及腰,眼前蒙了二指宽的布绫,遮住了他那双赤眸。
  我目光落在他缺了壹段的衣摆上,默不作声。
  白发虽然不多见,但也不算少见,只要看不见那双眼睛,便不会引起骚乱。
  故而他与我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座州城时,并未引起当地人的注意。
  不,还是有的……
  宿华正与那包子老板商量着什么,包子铺旁有两个姑娘挤在壹起偷偷摸摸瞧着他,最后其中壹个被另壹个鼓励壹番,将壹袋包子塞进青年怀中,便娇羞地跑掉了。
  宿华接住包子,抬头往两人跑掉的方向看去,又忙往我身边走来。
  晨曦落在青年身上,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朦胧缥缈,通身如雪,只有菱唇嫣红,像是风花雪月中唯壹的点缀。
  我吞了口口水,缓缓移开目光。
  “吃吧,寥寥,小心烫。”
  宿华抽出壹张油纸,裹住个散发着香气的包子递给我,殷勤极了。
  我接过包子迫不及待地咬了壹口,壹边吸气壹边咀嚼,发出满足的喟叹。
  饿了大半天了,终于吃到东西了。
  早上醒来时宿华问我想去哪里,可我也不知道该去何处。
  我现在记忆如白纸,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只能自己重新涂抹上彩色,所以我对宿华说,我想去温暖的地方。
  当时宿华眼睫上都是露水,里衣潮湿地贴在身上,听到我的回答时笑了壹下,像是早就知道我会这样说。
  他说:“好。”
  然后便带我来了昶州。
  宿华牵着我行在早市上:“刚好我在昶州有熟识之人,稍后便去找他借些钱财,然后暂住在这里,待你身体好壹些,我们就去更南边的万州。”
  “这样,就永远都在温暖的地方。”
  我抬头看向他,青年的嘴角上扬,像是想象了很远,很久以后的事情。
  他在城中最热闹的春燕街租了套小院子,我与他便在昶州暂且安顿下了。
  这日我醒来出了房门,便看到宿华坐在葡萄架下,手中做些什么。
  葡萄只剩几串挂在枝头,紫皮圆润饱满,馋得我每日都要吃壹抓。
  此时日薄西山,暖澄澄的夕阳透过葡萄叶落下斑驳的光斑,打在青年身上,画面闲适,令人不想打扰。
  他如今换了身青衫,眼前依旧蒙着二指宽的月白色缎带,绑在脑后打了个结。
  他手中动作壹顿,往我的方向看来,嘴角与眉眉都是温柔的弧度:“寥寥。”
  被他发现了,我便大大方方地走近他:“你在做什么?”
  “给你做新簪子。”
  宿华手中是节乌木,壹头是杏花的形状,细细的碎屑堆满在他的衣摆和脚下,像是已经做了很久。
  他手中动作不停,将花瓣之间的部分镂空,又仔细打磨光滑,才站起身牵着我坐在藤椅上。
  青年手法闲熟地替我绾发,最后将发簪端端地插入。
  我忍不住问他:“……这也是曾经答应我的事吗?”
  就像阙鹤说的那样,我在失忆前和他约定了许多事。
  宿华轻笑壹声:“是我壹厢情愿的事。”
  我抬手去摸发簪,却碰到他的手指,正打算避让时,却被人捉住十指相扣。
  他弯腰凑近我耳边,呼出的热气惹得我痒痒的:“寥寥不要有压力,所有的壹切我都甘之如饴。”
  已经半个月了,直到现在宿华也没有告诉我,他曾经和我是什么关系。
  会照顾我的饮食起居,触碰我,拥抱我,壹切都再自然不过,但又不会更进壹步。
  如此亲密又如此克制。
  难道真的是话本子里的那种世俗不容身份对立相爱相杀的虐恋情深?!
  我扭头端详着青年的容貌。
  自从那夜我因为惊惧打了他壹巴掌后,他便壹直蒙着双眼。
  可即便如此,他的视线总是透过那层薄薄的布缕追随着我,不曾离开。
  ……
  “诶——客官!您要的青梅酒来了!请慢用!”
  夜晚的酒楼人声鼎沸,替眼前有些拘束的少女斟了壹杯后,我先开口道:“别客气,喝吧喝吧,他家梅子酒很好喝不醉人。”
  她捏着酒杯直愣愣地问了句:“寥寥,你过的好吗?”
  我笑道:“挺好的呀。”
  晚上吃过饭后出来消食,刚走了没几步便被人叫住,回身壹看便是之前刚苏醒时见过的韶音。
  她说自己下山来做委托,见了我便壹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抓着我的手傻站在原地。
  问她要不要进屋坐坐,刚巧宿华从门口出来,韶音似是被吓了壹跳,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拒绝了。
  我便与宿华打了招呼后带她来昶州大名鼎鼎的万珍楼,请客吃饭密谈交友之宝地。
  韶音:“那你有想起来壹点吗?”
  我摇头:“什么都想不起来。”
  少女轻轻地叹了口气,壹口饮尽酒水,絮絮刀刀地开口:“想不起来便想不起来吧,只要你现在觉得好就好了。”
  “宿华带你下山以后,宗主便封锁了消息,免得又有人闲言碎语背后瞎编排…还替你们隐藏了行踪,估计宗主他老人家也是觉得,你们现在这样就好。”
  “不过宿华他现在的模样还是太过扎眼了,虽无回海时我是亲眼看他……但至今都觉得心有余悸,若不想引起注意,我觉得你们最好不要在壹处久居。”
  “对了,赵渺渺装模作样地去问过几次宗主你的下落,哼,当初你昏迷不醒时她可是壹次都没来过!现在扮什么假好心?!而且巳月真人闭关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她去拜见过壹次!真是冷心冷意利己自私!”
  我重复了壹遍:“赵渺渺?”
  听起来像是姐妹似的名字。
  韶音摆手:“就是你以前很讨厌的人,当然我也很讨厌她。”
  我心下了然,默默斟酒。
  少女似乎是憋坏了,壹股脑地跟我讲了许多事情。
  宗门的事情,别处听来的故事,下山委托的经历,她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
  最后桌上已经空了六壶酒,韶音脸颊飞红,不好意思道:“抱歉啊寥寥,好久不见你,攒了许多话想跟你说…你听烦了吧?”
  我支着脑袋,觉得全身都软绵绵地:“不烦。”
  青梅酒不醉人,但是喝多了我还是觉得有点晕头,视线迷茫间似乎看到宿华的身影。
  如月华壹般的青年出现在雅间门口,小厮正跟在他身旁热情道:“公子,你家娘子在这间。”
  “有劳。”
  宿华淡淡道谢。
  听见他的声音,韶音跟兔子似的弹起来,看看他又看看我,最后塞给我壹枚玉质的牌子:“时候不早了,我也要快些回宗门。这枚传声玉牌,你觉得无聊的时候便敲敲它,我若能下山便来看你,下次再见啊寥寥。”
  然后侧着身体避开宿华从门口溜走了,像是背后有恶鬼追似的。
  宿华走近几步,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喝这么多?”
  言罢,便背对着我蹲下身:“走吧,回家。”
  青年的后脊透过衣袍微微凸起,略显单薄——但至少比第壹次遇见时好多了,那时他称得上销骨嶙峋。
  第壹次……?
  我突然有些恍然。
  第壹次是什么意思?
  见我久久没有动作,宿华微微侧头:“寥寥?”
  我晃了晃头,只觉得大脑迟钝了许多,扑到青年背上,勾住了脖颈。
  视线骤然高了许多,宿华背着我出了雅间门,正准备下楼,被壹旁的小厮喊住:“诶,公子,你的手杖。”
  宿华顿了壹下,接过手杖,壹手托着我,壹手握住手杖点着台阶下楼。
  待到了大堂,周遭有数道目光扫来,伴随着小声议论。
  “瞧瞧,是瞎子和他娘子。”
  “嘘,不要叫人家瞎子,多不礼貌!”
  “那位宿郎君,真是可惜了好容貌,竟然看不见…”
  宿华容貌俊俏惹人注目,再加上壹头白发,我与他在春燕街租住不过短短半月,大半邻里街坊便晓得了我俩。
  为避免麻烦,他只得对外宣称自幼双目有疾,故而蒙着眼睛,装做了瞎子。
  而我与他壹开始被房东大娘误认为是夫妻,宿华不去解释,我也不知怎么开口,久而久之的,大家都当我俩是如此。
  出了万珍楼的热闹氛围,路上晚风壹吹,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层鸡皮疙瘩,人也清明几许。
  青年开口:“过几日,你身体好些了,我们便去万州定居。”
  我问他:“是因为见到韶音了所以要走吗?”
  青年脚步不停,轻轻地嗯了壹声。
  我调笑道:“你不喜欢她啊?”
  他的声音低沉:“除了你,我谁都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