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研究中心回来的第一个早晨,宣婕翎总觉得无法集中精神。心中惶惶不安,她迫切想确认吴忻彤是否安好,可偏偏自己一大早便要出差,大半天都不会踏进公司。
秋冬时节,降雨机率应当微乎其微,但为何此刻却乌云密佈?莫不是有颱风要来了?
宣婕翎讨厌雨天,因为天空里没有她喜欢的阳光。乘于副驾驶座上,望向车窗外黯淡的景色,她不禁叹息。
「叹这么大一口气做啥?怎么,不喜欢坐我的车?」闻声,严禹帆笑闹她。
「你想多了,专心开车吧你。」手中握着的职涯课程企画,又更攥紧了些。
这次出差,严禹帆并没有向公司申请公务车,而是开着私人汽车,直接堵在宣婕翎的租屋处门口。那辆2024年出厂的黑色奔驰,驶在前往景旭中学的路上,她心想这画面似乎不太合谐。
最好是有人会开着千万名车,到离公司只有半小时车程的地方出差啦!但今天她的确是妥妥地见识到了,果真有钱人的想法直教人无法理解。
领取进入校园的通行证,严禹帆将他的「宝贝」停入贵宾专用车位。
「宝什么贝?区区代步工具而已。」他语带不屑,还说如果宣婕翎想开,随时都可以借她,反正自己家里「代步工具」还很多。然而这番美意还是被她给婉拒了。
依照合同上的内容,他们要为校内全国三的学生授课,讲解医疗器材厂基本运作生态,以助他们达到职涯探索的目的。
上课地点是地下室活动礼堂。
和严禹帆一起准备上课器材时,宣婕翎环顾着礼堂四周。
最前方依旧是原木装潢的讲台,经过长时间的的踩踏,各处都可见磨损的痕跡。本该是纯白色的墙壁,浮现出大面积黄渍,甚至还有几处墙面上的油漆已剥落,裸露出水泥固有的顏色。地面上铺着的淡灰色的大理石磁砖,无法如昔日反射出美丽的光泽,但宣婕翎彷彿看见了国中时期的自己,和当时班上同学一起盘着腿坐在上头。
在那个教室一律都是素色水泥墙、白磁砖,头顶上再增添几盏吊扇的时代,这座礼堂对师生们而言,儼然算得上庄重,也因此诸多演讲、典礼仪式,学校都会安排在这儿举行,只是如今同样的格调,再也体现不出往日的气派,反而突显出岁月斑驳。
熟悉的场景,不免令人触景生情。宣婕翎还记得,二十年前,她曾经在这里,第一次向他敞开了心扉。
「破病仔!如果不午休的话,你确定你下午不会又晕倒齁?」
「才、才不会咧!」
那天中午,他们本来是在天台相遇的。
宣婕翎没有午休的习惯,趁着导师和风纪股长不注意,她独自踱步到顶楼,打算从高空鸟瞰空无一人的校园,享受远方吹拂而来的凉风,想不到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唤从自己身后传来,便结束了这原本属于一个人的静謐。
难道这人也没在午休的吗?
「再说了,我是有名字的,才不叫什么『破病仔』!」她不甘示弱地回嘴。
这都要怪自己上次不争气,不过才参加升旗典礼,多晒个几十分鐘的太阳而已也可以晕倒,还正好倒在眼前这名男孩的身上。在他的眼中,自己显然就成了个体弱多病的「破病仔」。
「这儿太阳大,为了避免你又再昏倒一次,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聊吧,毕竟你还真不轻。」严禹宸撇撇嘴一笑,对她的反驳不置可否。
也不管宣婕翎有没有应声,他直直往下楼的方向走去。
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宣婕翎正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跟上,而对方此时也略停下脚步对她喊道,「是要不要下来?还是要我再背你一次?」
「臭流氓!」她听了小脸儿一红,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便跟上前。
其实她大可不必理会他,继续在天台上吹风、看风景,又为何要被他牵着鼻子走?也许是怕他真会折返回来,硬把自己背起来,惹人难为情吧!
总之,她跟着严禹宸走下楼梯,一路来到地下室的礼堂。幸运的是,路上他们都没有碰见半个评比班级秩序的纠察队。
有别于刚才在天台上的炎热,礼堂的环境显得阴凉舒适。
没有开灯,他们俩捱着一根柱子盘腿坐了下来。
「我很好奇,为什么你都是自己一个人?你都没有朋友吗?」严禹宸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宣婕翎看着他那双瞳翳水,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的个性并不外向,也不如其它同学能言善道,因此难以与大家打成一片,平常在班上,她是属于安静的那一派,就如同空气般,容易受人忽略,却又一直与大家同在。
「不想回答算了。反正我就是觉得,看见孤身一人的你,总让我想起内心深处徬徨无助的自己。」见宣婕翎迟迟未回答,严禹宸逕自说了起来。
他从未在外人面前提起自己的家世,不知为何,女孩孤立无援的形象,经常给他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让他不由地想将自己不为人知的那一面与她诉说。
原来平时与其他男同学嘻笑打闹,看似没有烦恼的他,事实上并不如旁人所见一般无忧无虑。
他告诉宣婕翎,自己出生在一个高压环境的家庭。家族先人歷经千辛万苦白手起家,建立起庞大的企业财团,细部情形他也不怎么清楚,只知道担任董事长的父亲现为群龙之首,处于显赫的地位。
一家子人生活虽说衣食无忧,但父母待他和他哥哥极其严苛。从最基本的为人处世,一直到课业成绩,他们兄弟俩一概被要求必须要有过人的表现。
「我哥为人谦卑有礼,成绩也一直保持在全校前几名,倒还交代得过去。可我偏偏不爱受拘束,也不怎么喜欢唸书。」所以他只好选择以自己喜欢的步调过生活,用「满江红」的成绩单,无声地表达抗议。
他利用叛逆的方式获得快乐,却因为这份快乐,他失去了本该拥有的亲情。
人们常说父母的爱是无私的,可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在他们家,享有亲情还得以资格论?哥哥各方面达到他们的要求,因而获得更多的关爱,凭什么崇尚自由快乐的自己,只能成天被酸「丢人现眼」?难不成在他们的眼中,孩子只是一种装饰品,用来衬托自己有多么优秀?
「我同意你说的,那些大人眼里就只有他们自己。」他的一番抱怨,让宣婕翎想起了她那爱慕虚荣的母亲。
打自她有记忆以来,母亲最爱做的事就是「四处比较」,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落于人后,她总要花费大把钞票在装扮上,将父亲每个月支付的赡养费挥霍得所剩无几,甚至连宣婕翎都成了她与街坊邻居比试的对象。
也许是因为被丈夫拋弃,母亲只好透过比较赢得的优越感,来掩盖内心的自卑。幸亏宣婕翎学习还算用功,大多时候都是让母亲佔上风的,连带着自己也备受关爱,但偶尔仍是会出现逢敌手的意外。
「你就是这样不争气!不争气!我到底生你有何用?」每当母亲歇斯底里地衝过来一阵骂,宣婕翎就知道她应当是在外又输了哪个无谓的比较,而将气撒在自己身上。
面对如此阴晴不定的母亲,她感到畏惧,却也只能隐忍。渐渐地,在家里她不敢主动找母亲说话,深怕误触到地雷区;在学校她更害怕和同学谈话,因为每个人的性格和底线都截然不同,她不知该如何拿捏说话的分寸,才不会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
万般思虑之下,宣婕翎对这个世界选择了沉默。只要没有人找她,她就尽量避免与人接触,直到另一个女孩的热情打动了她。
她是她邻桌的女孩,大家都唤她琳琳。与宣婕翎不同,她活泼外向,看上去和谁都处得好,同时她也很喜欢向宣婕翎分享班上大大小小的趣事。起初,她着实被琳琳的热情给吓到了,头一次有人愿意与自己说那么多话,她无从招架,只能像傻子一样,呆呆地望着对方的脸乾笑。
就这样静静地听她说话,日子久了,宣婕翎竟开始期待她来找自己,毕竟独行侠的生活令人闷的发慌,总想有些新鲜事。
「你和其它人不一样,感觉你心地善良,没有害人之心,和你交友一定会让人感到自在。」当琳琳说出这句话,那一刻,宣婕翎知道自己有了朋友。
「那后来呢?怎么不跟她一块儿了?」仅仅是自己的亲身经歷,想不到严禹宸听得津津有味。
「说到这个,我就觉得难为情……」宣婕翎继续说了下去。
好朋友之间,当然少不了诉说心事,在交谈过程中,她知道了琳琳内心的一个秘密。那就是,她暗恋着班上的一名男孩。
他是何致琛,和宣婕翎一样是个文静的人。琳琳说他的五官生得细緻,眉宇间时不透露着阴鬱的气息,堪称得上是枚惹人怜爱的美人胚子,重点是他还是个数学天才,每次考试数学科全班最高分非他莫属,这让身为学渣的琳琳对他简直崇拜。
「加油,我相信你可以的。」宣婕翎鼓励琳琳试着和他做朋友。
她原以为为琳琳的热情,必定可以融化那位「阴鬱小王子」,就像当初打动自己一样,但事实却不如她想的那般简单。
眼看琳琳和何致琛慢慢混熟,宣婕翎替她感到开心。然而,一切都在琳琳臭着一张脸,将一封信交给宣婕翎时,通通变了调。
「这什么?」
「你自己打开来看。」
她不懂琳琳在搞什么名堂,在一番催促下,她打开了那封信,看着里头的内容,顿时瞪大了双眼,胸口一阵紧缩,令她几乎快要喘不上气来。
「宣婕翎,何致琛喜欢的人是你。」那根本就不是什么信,而是一封何致琛写给自己的情书。琳琳的语气中充满绝望,让宣婕翎听了感到不捨。
「可是,至少你们还能是朋友。」
「朋友?宣婕翎,他愿意跟我交朋友,只是他妈的想透过我来认识你!」琳琳对她的安慰不领情,反倒吼了起来。
「我……」鲜少与人交际的宣婕翎,哪能够应付如此场面?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无从说出,只能看着琳琳对自己重重叹了一口气,愤而离开。
宣婕翎从来也不知道,原来失去朋友也会难过,难过到即使到天台仰望蓝天白云、晒着可人的阳光也无法停止眼泪。是的,她第一次和严禹宸的交集,就是在失去琳琳的那一天,那个下午的天台上。
「那你怎么不去和她说清楚?说你对那个姓何的没有意思,继续和她维持朋友的关係比较重要?」
「严禹宸,因为我很胆小。」她何尝不想要和琳琳重归于好?只是不知从何开口。在那之后,好几次琳琳歉疚地望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都让她想要逃避。
「这样好了,我是男生,你是女生,我们谁也不会成为谁的情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来做个不吵架的朋友,好吗?」突然,严禹宸回过头,诚挚地望向她。
「那如果以后我喜欢的男生是个同性恋,然后他爱上你了怎么办?」
「这……」
「闹你的!我答应你,这辈子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许吵架。」宣婕翎俏皮地笑着,而她没有注意到,男孩看着她的笑顏,脸颊渐渐红润了起来。
「午休时间谁在里面?快给我出来!」空荡荡的礼堂自入口处响起一名男性的嗓音,宣婕翎吓了好大一跳,连忙起身想要逃跑。
「别怕,只是纠察队而已。」严禹宸拉了拉她的衣角,让她坐下。
「纠察队欸!被抓到可是会被拎去学务处的啊!」他只是笑笑,无视于宣婕翎的慌张。
脚步声离他们越来越近,很快便停在了他们身旁。
「严禹宸你搞屁啊?怎么会是你?」
「哥,我只是不想午休,那么惊讶做啥?」
原先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的宣婕翎,听闻身旁的动静,这才抬起头看看这个脚步声的主人。
他和严禹宸长得有六、七分像,身穿穿的制服绣有三条年级扛,左臂亮出纠察队的臂章。他手中把玩着记录评分的板夹,傻眼地看着他们。
「他就是我哥,严禹帆。」严禹宸站起身,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向宣婕翎介绍。
还是一年级的他,身高却比三年级的哥哥略高了两、三公分。但若要论身材,还是哥哥佔上风,光是他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就已十分完美,更甭说藏在制服底下的部份了,那个瘦巴巴的严禹宸就算练一辈子也应该比不上他。
「你最好少惹一点事,否则老妈又要追着你骂了。快滚回教室去!」在纠察队哥哥的驱赶下,严禹宸轻挑地朝他一笑,拉起宣婕翎的手臂便往礼堂外走。
「是个不怎么样的书呆子。」他们没有听见,严禹帆望向自家弟弟身旁,那名戴黑框眼镜,留着蘑菇头短发,且皮肤白皙的女孩,口中碎念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