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世界」是物理学家穷极一生的工作,现在的主流物理世界观,本质上,就是因果论,煽情一点,可以说是宿命论。
凡等式必可计算,可计算就可决定,一个具有时间代数t的函数列在纸上,把数值带入公式中,我们就能知道几秒后会发生的事。
简言之,一旦有某个因,必有某个果,只要条件充足,我们就能预测未来。
古典力学里牛顿的物体三大运动公式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甚至最令人费解的薛丁格方程式也是。
如果没有实现?啊,那是波函数塌陷,是机率问题,定有某一个世界呈现的「果」能呼应前面计算时加入的「因」。
「因」可以不断往前推,推到远古时代,推到宇宙大爆炸,反正只要资讯是足够的,不管多远的未来就是确定的。
可假设这样的论点为真,就会產生一个现象,一个,没有人能够决定自己未来的现象。
在真实世界,如此定论会显得处处矛盾,试想一个人在等电梯,按钮在他面前没有发光,他也不会按下按钮,因为未来是固定的,他註定可以等到电梯平白无故在他面前打开?
……听起来有点蠢,分明可以凭藉自由意识主动按下电梯按钮,为什么要把这种小事寄託在「宿命」上呢?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电梯真的会自动打开好了,那要等多久才能证明这个现象为真?一分鐘、一小时、一天、一年、一百年?
我们难道不能自己决定吗?
「时间」到底是什么,要「等」多久才会出现我们想要的「果」,本质上,这不是一个公式能解决的事,至少,在乱糟糟的真实世界里,是无法处处成立的。
然而「描述世界」的主流科学家却直接把时间当作测量单位放进公式里,堂而皇之地告诉大家,就是如此。
歷史上,多少消失在时间洪流的科学家对此发出争论和批评,多少哲学家文学家对此激昂演说,却依然敌不过主流势力。
而这名叫做卓更甫的研究者,也是反主流的其中之一。
这个人,甚至做了一个极少数人才能提起勇气做的研究──论证时间。
郑襄元一直以为是庄老头在找她麻烦,如今看了这篇论文,倒觉得是自己眼光狭隘了。
她聚精会神地证明论文上写的公式,一步一步,一环一环,偶尔重新推导她觉得古怪的部分,忘了时间流逝,忘了肉体疲惫,精神高度专一。
有那么片刻,卓更甫的论文与库房里的老旧书籍相互辉映,随着她写的证明愈发完整,这些书籍也彷彿重新添上生命力似的,一点一点,一页一页,变得愈发崭新,愈发光洁,沉浸在算式中的郑襄元并没有发现。
空气冰凉,指尖发麻,笔尖一顿,墨渍溢出。
郑襄元的呼吸吹拂在整个书房,视线凝结在填满整张a4的字跡上,重新论证出公式的她有如醍醐灌顶,脑中某个长期堵塞的门阀通了似的,灵感源源不绝。
然而她却没有沉溺在这段感受里太久,只因落笔的同时,一串既熟悉又古怪的音符鑽入她耳里,那是一串,她从来没听过别人哼得出来的旋律。
意识到那是什么的瞬间,郑襄元当即放下手中的计算纸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连人带爬地衝出库房,推开家门,兵荒马乱地从楼梯口一跃而下!
莎莉熊!是莎莉熊!
有人在哼唱莎莉熊!
啊,严格说来,那也不算哼唱,那是纯旋律,一段某个乐器吹出来的纯旋律。
但郑襄元管不了那么多,太久了,真的太久了,她太久没听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知道这首歌了,她迫切地想要知道演奏的人是谁!
她急急忙忙,踉踉蹌蹌,完全不在意安全的后果,就是一推开一楼大门,便被不知道哪来的门槛绊了个狗吃屎,整张脸紧密地糊在粗糙的地面上!
音乐戛然而止。
郑襄元忍过最疼最尷尬的三秒鐘,勉强抬起头,就见那人已放下手中的陶笛,仿若研究野生动物一般蹲在她身边,附带一个又阳光又帅气的笑容。
逆着光,他的面容在郑襄元眼中很是虚幻。
他说,用低沉的嗓音,笑着说。
「你还好吗?」
*
以时间作为横轴画出长长一笔。
设现在的时间点为a,过去的某个时间点为a’。
与真实世界不同,在化简为繁的代数算式里,可以无视方向性地,倒退回去。
*
阳光和煦,凉风舒爽。
白皙清俊的脸蛋顺着光闪闪发亮,黑白分明的眼眸带着丝丝笑意,清澈见底。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平静,祥和地彷若上个世纪。
坏就坏在,这人接下来说的话,妥妥可惜了那张脸蛋和整身的英姿颯爽。
但见他满脸促狭,压根儿跟绅士二字搭不上边,看搞笑剧似的吐槽。
「不说话?不好吗?也是,你跌得好丑啊。」
……竟然只在乎她跌得好不好看吗?
从天而降的荒谬感让郑襄元直接无视全身的疼痛,她满脸黑线道,「……请教这位仁兄,怎么样叫跌得漂亮?」
他闻言非但不觉困扰,竟还煞有其事地解释,「哦,当然是在空中旋转一圈,脆弱地落入强壮男性的怀中,再温柔可怜的唉唷一声啊,你看过美剧没有?美国大兵与漂亮小姐都这么干的。」
「……那么,你作为目睹一切经过的男性,难道不觉得我跌得丑是你的问题吗?」
他顿了几秒,露出一个无邪的笑容,「那大概你不是我的菜吧。」
靠夭啊。
又要跌得美,又要是他的菜,这人要求会不会太多了?
大概是郑襄元的表情太过鄙视,男子赶紧护住自己的胸口,自保道,「你别这样看我啊,我知道我挺不错,但我没看上你,对你可能是艳遇,对我就是地狱而已。」
这人是相声演员吗?怎么可以把独脚戏演得如此自在?
郑襄元自己默默爬起来,抬头看向他,感慨,「你的脸皮是麵粉做的吗?」
怎么可以厚成这样?
他笑着摆手,「小姐说笑了,麵粉那种贵重的东西,哪能肤在我脸上。」
麵粉?贵重?
郑襄元心生狐疑,这年头大伙厨馀倒的叫一个乾脆俐落,食物都得主打精緻限量才有销量了,竟然还有人会说麵粉贵重吗?节约粮食的年轻人可不常见啊。
这么想,这才发现此人的衣着打扮有些古怪,一件素面白衣外头搭着极为鲜艳的绿色短版外衫,外衫刻意立起了领子,丹寧裤高高拉到腰上,看上去非常的……呃,老派。
明明这么老派,这人竟然还很有自信的模样。
一股十分违和的感觉撞击着郑襄元的视觉,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她忍不住朝四周望了望。
殊不知这一看,发自内心的震惊了。
……这哪里还是她家啊。
眼前繁荣精緻的商店街不知何时被夷掉一半,只剩各式杂乱招牌的店家和小贩,商家中央掛着一部红色公共电话,不少人在那儿排队,其中不乏发型统一的男学生和女学生。
周边的高楼大厦拆得精光,换上层层叠叠的铁皮屋,她身后的家转为一栋七楼的老旧建筑,上头掛着木製匾额,仅仅七层楼已是鹤立鸡群,突兀的不可思议。
路边的交通号志少了小绿人灵活的倒数行走,整体单调的很,停在街边的汽车更是稀稀疏疏,大部分是机车,款式全都很復古,还有那种古早的野狼档车。
再往外看一点,这繁荣的城市,竟能看到层叠山脉,哪有什么知名全球的地标建筑。
郑襄元不知不觉张开嘴巴,由衷冒出两个字。
「哇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