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烟雨濛濛的午后。
  没有阳光,整座城市沉淀在云靄之下,把宽敞辽阔的蓝天密密压制在一方小小水盆里,水气中充斥着令人窒息的灰蓝色。
  丝线般的雨水细细落下,不大,不过只消站一会儿,就能感受重重湿气,冷意随着湿气渗进骨头,单薄衣衫下的皮肤隐隐发颤。
  这样的天气彷彿存心逼出人们心中最阴鬱的一面。
  一个女孩穿着黑色t恤低着脑袋,揹着黑色书包走在石板砖上。
  这本该是个可爱开朗、喜欢花朵和五顏六色、随便笑一笑就能掳获路边大妈大叔关爱的年纪。
  然而女孩却顶着一张死人般毫无情绪的面部,踩过街道的每一脚都带着轻佻,低沉叛逆的气势与那尚且圆润的脸蛋形成鲜明对比。
  只有稚嫩的歌声与她的外表年龄相符。
  「森林里有一隻小熊,她喜欢花朵蜂蜜,她的名字,叫做莎──」
  音符在水气中震盪,女孩把脚边的石头踹到一旁去,再补上后面的歌词。
  「──啊啊啊莉。」
  视线始终不清晰,但不要紧,看得太清楚也不是什么好事,至少,那印在嘴角上、跟班上男同学互殴后留下的光荣勋章,才不会显得特别突兀。
  那其实是一个很普通、很无聊的午后,无聊到女孩得哼着歌才可以稍稍抚平心头那股懒散无所谓的倦怠。
  她以为这种感觉会一直跟随左右,永久不散。
  直到歌声落下,她在转角处看到一名女子。
  女孩长得好,从小身高就比其他小孩儿高,在班上永远坐最后一排,到了小学高年级,她甚至可以平视部份成年女性,凭藉身高优势,几乎不会有同学会白目地找她麻烦。
  然而此时,她发现自己竟然得仰高脑袋──就是平常看爸爸的角度──才能看见女子的面容。
  女子剪了一头特别短的发型,身着衬衫长裤,一不留神,就会把她误认为秀气的成年男子,若不是不知为何搞得全身湿透,使得曲线毕露无遗的话,女孩当真有些怀疑这人的性别。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奇怪的。
  最奇怪的是,她看着她,在距离五步远之处,一闪而过的诧异后,便直直地看着她。
  视线专注有力,伴随不小的强势压迫,若不是那张脸跟衣衫同样惨不忍睹,当真会让人误会这是干架前奏。
  颗颗水珠沾细白的脸颊上,像眼泪,像劫后馀生的倔强。
  ──真诡异。
  云雾飘过,添上捉摸不定的虚幻縹緲。
  女孩心中生起一股难以明说的不安,在假装没看到和要不要绕路走之间几番犹豫,最后叛逆因子大获全胜。
  路是大家的,她干啥要孬孬地往旁边走,这世界是没警察了吗?
  她低着脑袋快速通过。
  怎料在经过女子面前时,对方出口喊了一声。
  「喂。」
  女孩下意识抬头。
  这才见到女子虽是盯着她,又不完全是盯着她,至少,她更感兴趣的应该是她嘴角上的伤口。
  方才那股微妙的脆弱果真是错觉,这名女子,光穿着打扮看起来就不好惹,不挑衅滋事就阿密陀佛了还谈什么脆弱。
  便见她挑起一边眉毛勾起一侧嘴角,似笑非笑。
  女孩注意到,她勾起的嘴角与她的伤口,是同一侧。
  下一秒,便闻女子痞气十足地扔出几个字。
  「打赢没?」
  声音清清淡淡,没有任何攻击性,可说出的话却没头没尾到莫名其妙的地步。
  明明是如此古怪的话,但不知为什么,竟能够精准地、轻而易举地勾起女孩漂泊许久无处安放的斗争之心。
  圆滚滚的眼珠子往中心处一凝,挟带着不甘示弱看回去,字字带刺。
  「那还用说。」
  又倔强又漂亮。
  像个朝气蓬勃的小斗士。
  女子笑了,伸手朝向她。
  「好女孩。」
  这反应完全出人预料。
  同时也让女孩整天僵硬的脸蛋终于得到舒展。
  数秒后,击掌声响透了层层云雾。
  *
  女子走进超商买了苏打冰淇淋,递给女孩。
  一大一小围在花圃旁,一个翘着脚,一个盘着腿,周边充斥着旁人会想快速通过的混混气息。
  女子先暼了女孩一眼,「叫什么名字?」
  「郑襄元。」
  「多大了?」
  「十二。」
  「为什么打架?」
  「关你什么事。」
  「有带钱吗?」
  「没有。」
  「冰淇淋好吃吗?」
  「好吃。」
  「所以,为什么打架?」
  这话配上单手拄着脑袋再睨一眼的肢体动作,大有「不说?那你就代替冰淇淋,把自己当给我吧」的涵义在。
  理解其中的威胁之意,女孩翻了个白眼,「真是骯脏的收买手段。」
  女子勾起嘴角,「真可惜,就是有笨小孩会上当。没人告诉你不能拿陌生人的东西吗?」
  郑襄元把口中的冰淇淋吞下肚,「姊姊,你几岁了?」
  「二十五。」
  「年纪轻轻的,为什么像个老阿婆一样问东问西?」
  「你才是,小小年纪的为什么那么尖锐?怎么,孤独缺爱中二病发作?」
  「亲子杂志说,对小孩要温和坚定,你这样造成我的阴影怎么办?」
  「奠基中华文明的儒家思想还说要尊重长辈孝敬父母呢,你对我这么放肆,传统良好美德沦丧至此,你说怎么办?」
  郑襄元忍不住看了身边的人一眼,「你也蛮会讲的嘛。」
  女子无所谓地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多谢夸奖,没白白浪费我比你多吃十三年的米。」
  ──奇怪的大人。
  短短几句交谈,郑襄元心中便生出了如此感想。
  她可从来没见过哪个大人在听到如此没大没小的发言后还可以笑着回话,若说没把她当小孩,最后又会让着她,不会像其他同学那样直接跟她吵起来。
  这种感觉很新鲜,她心底油然一股挑战之心。
  冷空气掠过鼻息,她吞下最后一口冰淇淋,郑重说道。
  「我请了三天假,去扫墓,今天回学校,同学一直问我发生什么事,很烦,干他屁事,所以我揍了他一顿,然后就打起来了。」
  女子确认,「你先动手的?」
  「对。」
  「老师有没有惩罚你?」
  「没有。因为我成绩好。」
  女子没有对如此叛逆扭曲的价值观生出任何反感,不仅没有反感,竟出乎预料地笑了,还笑得很好看,带着一股隐约暖意,原先锐利的眉目跟着融化。
  郑襄元看着看着不由皱眉。
  这人怎么回事?
  女子倒是不客气地伸手弹了一下她蹙起的眉心,附带一句夸讚。
  「不错嘛,小小年纪就很懂得浮躁社会的生存之道。」
  很痛。
  郑襄元摸了摸额头。
  放在平常她会直接爆走的,连她爸都不敢这么做,但不知道为什么,女子的触碰竟然不会引起她任何反感。
  她心头的困惑逐渐加深。
  女子却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歌唱得很好听。」
  是那首莎莉熊的歌。
  「我妈教我的。」
  郑襄元心头的叛逆因子蠢蠢欲动,她真想看看这人会不会摆出寻常大人的态度,真想看她现出原形。
  于是又补了一句,「我这几天请假,扫的就是她的墓。」
  语毕,空气一片静默。
  很好。郑襄元很满意。
  她在心中闪过从以前到现在听过的各种花式安慰,虽然是安慰,却很悬浮很表面,一点实质意义也没有,彷彿这么做,就能展现自己多么高尚多么有同情心。
  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假惺惺,根本没有人真的在乎她的感受到底如何。
  看来这人也不例外。
  郑襄元带着看好戏的心态等着,谁知最后,只等到女子浅浅应了一声。
  「嗯。」
  单薄的音色打在心头,弄得她不知所措。
  嗯什么?就这样?
  她只能强调,「我没骗人。」
  「我说你骗人了吗?」
  「可是你不相信我。」
  女子又沉默了一会儿。
  好半晌才慢吞吞地说,「我相信你的。」
  「那你为什么这么慢才回答?不是心虚是什──」
  「小襄元。」她悠悠打断她,带着一股说不上的肯定力道,这力道使得这段话听上去像真理一般坚不可摧,不仅如此,这样的称呼更使得郑襄元耳根发麻。
  女子看着前方,波澜不兴地道,「这个世界不是所有事情都尽如人意,你要有耐心,要等待,要专注,最重要的,要开心。」
  「……嗄?」
  郑襄元的语言系统一时间有些故障。
  为什么会突然讲这个,她有问她什么吗?
  还有,这人知不知道她一副不良少年的打扮却说出这样的话,超级违和的啊。
  女子却不搭理她的满头问号,微微一笑,抬手往前方指了指。
  「不需要放大不顺心的部分,总有开心的事吧?譬如……」
  她只能顺着她,扭头往后看。
  「襄元──!」
  雾气中,一个肉呼呼的矮小身影不断靠近,直到距离近到能分辨出彼此的模样后,便果断地跑了过来。
  那是一个男孩,边跑不忘边大喊,「你在做什么?全校老师都在找你,叔叔也来学校了啊!」
  郑襄元嘴角一抽,僵硬地站在原地。
  是的,她翘课。
  区区一个小学生,在上学期间,独自一人在街道上游走,还不要命的收下陌生人的餽赠,三岁小孩都知道这非常愚蠢,何况是已经小六的她。
  她知道不应该,可是待在学校,她真的受不住。
  幸好,她运气很好。
  她遇到的陌生人没有因此占她便宜,更没有因为她的不当言行教训她,这个陌生人至始至终都是一副温和间适的模样,让她可以忘记身上的枷锁。
  可这一切终归只是短暂的,她最终还是得回到那一成不变阴鬱窒息的空气里。
  女子在一边调侃,「唉唷逃学?这么有胆子?」
  这样的好心情在此刻显得有些无情。
  郑襄元转头,心情复杂地看着始终悠间的女子。
  只要回去,这种久逢甘霖、终于可以呼吸的感觉就会结束了,她不愿意。
  对方却无所谓地摆摆手,「快回去吧,我可不想莫名被冠上诱拐儿童的罪。」
  郑襄元踌躇了几秒,把握最后的时间。
  「姊姊,我还能见到你吗?」
  她顿了一秒,微笑,「可以的。」
  不知为何,这种完全没有道理的话从她口中而出,竟一点敷衍的意味也没有。
  她咬着唇,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我打同学,我逃学,我很坏吗?」
  那张从头到尾愤世嫉俗全副武装的小脸蛋在此刻產生一丝裂缝,焦虑不安从里头逸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女子的表情有些松动。
  但她很快收敛情绪,站起身,一边估算肉呼呼男孩的距离,一边移动脚步。
  「不坏,但是很傻。你想要什么,你有没有那个能力得到,如果没有,你最好忍耐,忍不了,你只会离想抵达的地方更远。」
  在男孩抵达前,女子揉了她的发心一把,安抚似地梳理好她的发丝。
  最后摆摆手,瀟洒地往反方向离开。
  「小襄元,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