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嫣。」
这时,台上的老师喊了我的名字。我一愣,怎么会叫到我?朝老师的手上看去,也已经没有考卷了啊。
「有。」我只能乖乖地回覆。
「午休时间来数学科办公室一趟,因为你上星期没有来,会缺一次小考成绩,所以要请你来补考我另外出的一份试题。」
我这时才想起,的确,以往如果有人在考试的日子请假,老师都是这样处理的。
一心在意着老师,却忘记这件事,我真是不应该啊。
于是中午,我吃完饭后,带着简单的文具,就去办公室找老师了。老师见我出现,也没多说什么,拿着考卷便带我到指导小间进行补考。
全程都是如此地公事公办。
入内后,老师坐在我的对面,还特地将椅子转了九十度背贴墙坐,让我不要有一直被人盯着看的压力。
「计时四十五分鐘,如果写完了可以提早交卷。」他看了一下手錶,「开始。」
我翻开考卷,动笔做起题目。
指导小间的面积不大,窗户也只有一扇。现在是冬天,如果把窗户全开的话,冷风就会一直灌进来,因此我们只留了一个缝隙。
然而,算数学本就烧脑、近期我的脑袋又一直嵌着学长的事,再加上我无法克制自己去意识到和老师共处一室的事实,很快地,我就已经觉得头晕目眩、好像吸不太到充足氧气的感觉。
真的待不下去了。
我随即决定放弃思考,草草地便写完了考卷,然后递到老师面前,「我写完了。」
老师显然对我的速度感到诧异,眼睛迅速地瞄了一下我的答案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听见了,却假装没有发现。
「那我告辞了。」我匆匆收拾东西,转过身就要逃离这个地方。
「筑嫣,」但老师却唤了我的名,踌躇几分后接着道:「你是不是……依然很介意双翊的事情?」
我握住门把的手用力一颤,即使想谎称没有也已无所遁形。
明明我没有和任何人提过的,怎么会被老师看穿?
或许是因为被一语道破,这段时间累积的徬徨不安在顷刻之间凝结成了泪液,自我的眼眶倾泻而下。
我瞬间哭得不能自已,整个人瘫软坐到了地上。
老师见状,似乎也有些仓皇无措,只能缓缓朝我伸出手,试着想要安慰我。
「不要碰我啊,我应该跟您说过了吧?」我呜呜咽咽着,「我是喜欢您的,所以如果您无法承担起安慰我之后害我又重新燃起希望的后果的话,就不要这么轻易地点破我的心事啊!」
老师的手僵在空中一阵之后,才慢慢收了回去。我以为他又会像先前那样,向我道歉之后便结束这个尷尬的处境。
可是出乎意料的,老师蹲到了我的面前,表情带点彆扭,「我只是觉得……在这种时候,或许你会希望能够依靠你喜欢的对象。」
我瞠圆了眼,「这是在可怜我吗?」
「你要这么解读,我也无法否认。」老师苦笑,「但换作是我,就算是同情,我想我也非常需要。」
「您是认真的吗?」我的声音不稳,「您现在的意思是,我能够对您撒娇?」
「如果你能答应我,不会因此误认成我们之间有可能的话,仅限此刻、在这个指导小间内,我会说,可以的。」
他的话音才刚落下,我便已顾不得什么自尊,张开手就朝他的胸怀扑了过去。他被我撞得往后倒下,却没有抱怨什么,仅是用他的大掌轻抚着我的后脑勺。
同情也好、怜悯也罢,眼下这个时候,只要能得到老师的安慰,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幸好,我们的位置刚好位于窗户的死角,且现在是午休时间,外面也没什么人会经过。若非刻意贴在窗户上查看,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这么曖昧的姿势。
「……老师您是对的。」我的脸还埋在他的胸膛,声音全部闷在一起,「学长那天说的话一直回盪在我的脑里,无论我多么想忽视,都没有办法。我不敢对任何人说出口,无论是爸爸妈妈、灿熏、瑄莓学姊、警察先生,甚至是老师您,每个人都是倾尽了全力在帮助我,也都为事情告一个段落感到开心,我如果还自己陷在死胡同里,岂不是太忘恩负义了?」
老师默默地听着,没有作声。
「但我就是做不到啊。我无法不觉得学长的话有道理,我伤害了他是千真万确的,我也受到惩罚了,可是我因为我不是他,所以我没办法去衡量,这样的惩罚足不足以弥补我造成的伤害?事实上,我自己就没办法原谅他,就算他被法律制裁了,也无法弭平我的痛。」我哽咽地说着,「然而就现状来说,大家都在劝我赶紧忘了这场恶梦,也想方设法要替我去除网路上的那些照片。我的罪状好像渐渐地在被掩盖,学长的一生却永远不可能再回归清白了。我们客观上的待遇截然不同,这样真的是能被接受的吗?明明我才是这场闹剧真正的元兇啊……」
情绪又涌了上来,我没能再说出任何一个字,只能继续啜泣。察觉此事的老师缓缓坐起身,将我也连带扶了起来,「那天听到双翊对你的指控时,我就在猜可能会变成这样了。」
我默默低下头。原来老师那时凝重的神情,是因为预期到我会有这样的念头了吗?
「那我问你,」老师面色温柔,「你本人希望那些照片持续不断地出现在网路上吗?」
「这怎么可能!」我的脸瞬间苍白,「我自然不想要再有更多人看见,可是同时又会矛盾地觉得,是不是要这样才能够赎罪……」
「当然不是啊。」老师看上去很无奈,「不想办法尽可能减少照片传出去的管道,你就只会不断地受到伤害,永远没有平息的一日。虽说就现状而言,不可能达到斩草除根,但至少能逐步降低被更多人看到的机率。」
「但是学长他不就是想要让很多人看见,逼迫我记住我的罪过吗?」
「互相伤害是没有结束的一天的。你每每看到自己的照片再度被网路上的人分享,就会更加怨恨双翊,如此一来只是把你们都禁錮住罢了。真的想要赎罪的话,只要把这件事情记在心上,警惕着自己不要再犯,然后过上全新的明天就好了。」
「可是学长或许不这么想啊?他不就是希望我们永远惦记彼此吗?」
「那你又知道他会一直都这么想了?」老师摸了摸我的头,「当时你跪在地上,所以可能没有看见。你知道吗?那天你突然道歉之后,双翊表情先是一愣,紧接着下一秒,看上去就相当懊悔了。你在那个当下选择先向他道歉而非指责他的所作所为,不正是你有在乎他受到的伤害的最佳证明吗?他那么聪明,肯定意识到了。我想他真正盼望的,或许就只是一个道歉,毕竟就连不爱他的你都会因而感到内疚了,爱着你的他怎么可能伤了你还无动于衷?若非如此,被带走的时候,他也不会一边流着眼泪了。根据我朋友所述,直到坐上警车,双翊都还是一直低声呢喃着对不起。」
「咦?」我怔怔,「学长他……哭了?」
老师浅浅一笑,算是默认,「你们两个在这次的事件中是两败俱伤,并不会因为你没有受到法律谴责,就代表你的惩罚不够重。至于你一直很担心会不会只有你自己走出来这点,其实双翊那边也会安排心理师或辅导人员,帮助他慢慢重生。如同你不会希望他从此以后就都过得不好,为了不要令他未来崩溃于曾经失手对你造成的永久性伤害,你也必须有美好的人生才行。所以别再把所有责任都往身上揽了,好吗?」
「老师您确定吗?」我微微捉住他的衬衫,「像我这样的混蛋,真的值得拥有璀璨的未来吗?」
「确定啊。」他顺势将我轻轻拥入怀中,「你们两个,一定都会过得很好的。」
我再度溃堤。
将这阵子所有的焦虑与徬徨全数溶进泪水之中,一口气宣洩了出来。
在垄罩我心头的那团黑雾内,我终于看见了一丝亮光渗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