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御宅屋 > 古言 > 女帝本色 > 第1043章 至喜至忧相爱(1)
  绢很干净,带着漆封的气息,似乎是刚从密室内取出,字迹和印章却不新鲜了,应该已经准备好了一段日子。
  旨意上的字迹,她看了好久,太久没见他的字,以至于一开始她只盯着他的手迹,却失去了将字迹连贯在一起的能力,好一会儿,那些字眼才串联成完整的意义,蹿入她的脑海。
  “……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国祸……伪帝宫胤,着即废除尊号,永逐大荒。”
  手指一颤,黄绫落地。
  一霎间似惊电劈过,恍惚又是那夜雷雨,杀戮场血花成墙,那垂死的桑家护卫一步步以肘向宫胤爬近,身后拖出一道道长长的血线,瞬间被雨水淋漓涂抹。
  他临时的嚎叫,似雷声响彻静庭,在场的人不知是因雨还是因语寒战不休,那一幕永难于记忆中磨灭。
  “宫胤!你必身受天噬,跌落深渊。众叛亲离,永逐大荒!”
  哐啷一声,景横波颤抖的双腿,撞着了身后的凳子。
  宫胤!
  这就是你最后的安排!
  你将这天下相让,你将自己放逐大荒,你将这帝歌三旗空扬,只为等我归来重新补上。
  砍断的旗杆不修,是否因为你早已决定,那里不再留下你自己的位置?
  这一卷旨意,是否在帝歌雪夜之前,就已经写就?
  是否在很久以前,你就已经将这步步印辙布好,一步一血,一步一雪。
  浑身冰凉,眼眶却火一般的热,浑身的颤抖无法止歇,她忽然捡起旨意,狂奔而出。
  狂奔。
  过静庭,过寝殿,过玉照宫,过长长宫道,过八道宫门。她风驰电掣的影子,将那些惊动的侍卫甩下,整座玉照宫里,都是她狂奔的身影,衣衫在风里荡开,斑斑血迹,一霎不见。
  她奔上宫城。
  城下广场,泱泱人群,那是因为帝歌危急而赶来的群臣们,都惶然聚集在一起,求见皇帝,并惊恐地竖着耳朵听城门那边的动静。
  有人无意中抬头,忽然惊叫,“快看,上面!”
  众人抬头,就看见玉照宫城之上,不知何时立了紫衣的女子。
  她满头黑发荡在风中,手中紧紧抓着一卷黄绫,身后披风倒卷而起,点点猩红如洒梅。
  她握紧城墙冰冷墙砖,微微仰头,眼中似容纳了这帝歌皇城,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在云天之外,只在山海遥迢处。
  人们微微眯着眼睛,心中朦胧困惑,只觉得这女子姿容华艳,似有几分面熟。
  忽然有人惊叫,“前女王!”
  人群片刻寂静。
  寂静之后,便是哄然一声。惊叫声如潮水,瞬间席卷了整座广场。
  “女王回来了!”
  “黑水女王已经进城了!”
  “女王出现在宫城之上,横戟军一定也进城了!”
  “帝歌城破了!”
  惊叫、纷乱、奔逃、拥挤……广场上乱成了一锅粥。
  这一霎马蹄狂踏,檑木巨响,帝歌城门和宣宁门同时发出一声震响,随即呼啸声如潮,狂涌入大荒心脏。
  帝歌城破。
  这一霎雪山之上,轰然一声,地底通道大门崩裂,十数道人影电射而出,最前面一人,抱着一个白衣人,率众远掠而去。
  守在此地的雪山弟子们要追,慕容筹摆了摆手。天门宗主凝望那些背影,眼神意味深长。
  龙应世家下雪山。
  这一霎景横波于玉照宫城之上,展开那黄绫旨意,当着帝歌群臣的面,一寸寸,撕碎。
  长风烈卷,所有人不由自主停下动作,看着那些黄色碎片,如蝶飘落。
  这一霎宫城无声,万众无声,天地无声,万物之灵,都被那女子压抑的疼痛所镇压窒息,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
  有人慢慢跪下,有人渐次跟随,铁蹄踏近,她在城上。俯瞰这莽莽天下。
  渐渐黑压压的人头,一片片偃伏如草。
  漫天飞舞黄蝴蝶。
  她眼前飘飞的却是那年帝歌雪夜的碎雪,下个不休,从冬到春,绵绵。
  宫胤。
  这大好天下你不要,我也不要。
  我要踏遍青山,走遍大荒,我要寻遍这世间每一个角落,我要将一生剩下的时间,走过你所有能藏的地方。
  你放逐你的人,我放逐我的魂,在道路的尽头,哪怕人魂不合,化为白骨,我都会一直等着问你一句。
  宫胤,咱们,谁更残忍?
  她慢慢仰起头。
  这一霎。
  整个帝歌,都听见她唯一发出的大喊。
  “宫胤!”
  那一声喊响彻玉照宫,响彻帝歌上空,响彻大荒,喊声里,铮铮铁蹄声,卷遍大荒。
  景横波在宫城之上,看见黑色军队之前的鲜红大旗,似一星火种,迅速在帝歌大街小巷点燃,一线狂飙,直逼帝歌心脏。
  没有遇见街道战巷战,没有遇见成组织的抵抗,除了一批御林军出动,在皇城广场前结阵之外,亢龙没有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玉照龙骑连影子都没瞧见。
  一日之间下帝歌。
  这似乎是奇迹,但其实不是。
  宫胤始终是这座城的实际掌控者,当城的主人自己放手相让,没有人任何人还可以保护它。
  这也不是一日之功,夺帝歌之战,应该是从景横波出帝歌那日起,便开始了。
  那些一步步走过的路,那些一国国的历程,那所有力量的一点点积攒,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归来而做的铺垫。
  在襄国留下的人情,在黄金部获得的资源,在斩羽部所得的助力,在玳瑁所积蓄的力量,在易国和翡翠所得到的援军,甚至,那些从姬国买来的羊驼。
  那些是力量,是她一路而去的获取,更是她一路归来的坦途。
  否则帝歌重重障碍的格局,难出,更难入。
  这坦途的打通,每一步,都遍洒他的心血。
  时隔将近两年,在玉照宫城上,她终于再次看见了那些曾经要逐她杀她的人们,于尘埃中向她俯首。